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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评听见耳边的喃语渐渐拉长,直到变成一个短暂的、不连续的气音。

视野里的一切,白的红的、粉的紫的、飘荡着的、安静不动的,都在慢慢地、慢慢地停住,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褪色,伴随着轻微的抖动。

——活像是有人在扶着画架,一点点的,把不合心意的东西擦掉。先擦去颜色,再擦去线稿,最后就可以只剩下空无一物的白纸,任凭羽毛笔随意勾勒描画。

纪评觉得有点头晕目眩。

他……现在在哪里?他本来……是在看什么?星星……谁?谁和他说了什么?他又是……谁呢?

记忆的混乱持续了不到一个瞬间,答案一个接一个浮现在心底,纪评意识到自己也在这“被擦除”的范围之内……换句话说,这位伟大的,他刚刚知晓名讳的存在,文字与知识之神,图恩索,在尝试擦除他。

流淌着的碎金色浸染了白纸,重新描摹上颜色。一只羽毛笔抵住碎金色不愿后退,在轻微抖动。

可能是趁人之危,也可以说是抓住时机,无形的丝线缠绕上笔尖,轻而浅薄,却如同千钧重,然后是水渍冲淡了画上的一切,将已经擦掉的、没擦掉的,都晕染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纪评觉得这笔有点眼熟,他还又觉得头晕目眩了,觉得阵阵作呕,像是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在他的腹部蠕动着想“破土而出”。他捂住自己的腹部,第一反应是自己什么都没吃,能吐出来什么,胆汁吗。

不得不说这是个好想法,他意识到自己的晕眩稍有缓解,可能是因为之前海刚和他提及过的“意识决定物质”的理论,所以他立刻聚精会神,想要继续刚才的“观看”。

他“看见”羽毛笔停在晕染开的白纸上,“看见”一只眼睛缓慢的从笔上面浮现出来,然后是越来越多只,有几只还在对他眨眼睛,大概是在和他打招呼。

纪评开始思考。

假设无形的丝线、水渍、羽毛笔白纸分别喻指三位神明,眼睛可以喻指星星,那星星到底是三打一里的三,还是一打三里的一?

“既然难以达成一致。”

羽毛笔缓慢的,拖曳着丝线,拖曳着眼珠子,但仍然很稳的,在已经晕染不清的纸上落下浓厚的黑色墨痕。

“碰巧y,祂也在场旁观,我们轮流谈谈亻。像这样,用祂喜欢的方式,顺序也由祂来定,如何?”

纪评伸手抢走了羽毛笔。

缠绕在羽毛笔上的丝线崩断,笔上的眼睛纷纷爬到他的手背上嬉笑玩闹,有轻微的不适感,但还可以忍受。

他是刚刚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这只笔的,大概是因为上面长了许多小眼睛,他可以听自己想法写下字母和偏旁部首……也可以选择放弃控制,等这支笔自己写完。

……可能这位文字与知识之神也是这个意思,彼此各自用笔写字交谈。

他若有所思的端详着自己不太道德的、“抢回来的”东西,发现对方在抖动,然后虚化变成了他熟悉的钢笔——圆柱长条形,尖端近似由粗至细的三角形状。

短暂寂静。

海嘲笑出声:“祂不想理你。”

柔软的、潮湿的、带着些许咸腥气息的触手爬上色彩浑浊的纸张,将这张“画纸”揉成褶皱的一团。海又说,用一种同样柔软的、中年女性的嗓音说:“滚远点。”

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沙哑破碎,好像在被什么干涉、屏蔽,碎成乱七八糟的、重重叠叠的杂音。虽然这三个字不是对着自己说的,但纪评还是微妙的顿了顿,感觉海和这位……的关系似乎不大好。

“钢笔”正在他的手指间细微的蠕动,像一条长虫,偏偏接触面还是坚硬冰凉的金属质感,这样截然相反的认知可能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但纪评的做法是用手指捏了一下……软的。

所以这是只虫子吗?不是他之前和莱尔遇见的那支笔吗?还是说就是同一只,只是当时没发现这其实是个活着的?

他诚恳地说:“我想,我们……”

他想聊聊,他有很多困惑、很多问题,眼前正有不止一位神明在场,是个好机会,但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眼前一瞬光芒大盛,熟悉的、耀眼的金色流转在他瞳孔间,逼得他本能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前已经空余一片惨白的雪。

纪评服了。

“钢笔”被他带了出来,它在纪评的注视下缓慢变成了一支碳笔,披着一层粗黑的外壳,和羽毛笔最大的区别就是笨重、不体面,只能划出来粗黑的墨线,不似墨水轻盈。

但羽毛笔也不是全都是优点,比如墨水很贵,羽毛也很贵,写的时候还需要频繁沾墨,还要避免墨水干透,非常的不物美价廉。

纪评及时制止了自己发散的思维,他在原地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空无一物的雪地……没有建筑物,也没有树,更没有熟悉的人,居然还是白天,连星星都……看不见。

他听见星星的说话声了,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就像是想到呼吸,意识到自己在呼吸,想到眨眼,意识到自己在眨眼一样。他听见星星小声的、喃喃着,念他的名字,伴着雪飘落的声音。

他再次共享了星星的视野,哪怕是白日,这些漂亮的星星也依然在沉默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但他现在暂时不想看那些。

他选了个只覆盖有一层薄雪的石头坐下来,然后忽而听见一声小声的痛呼,他只好挪了挪身子,这才注意到石头的夹缝里长着一颗嫩绿的幼芽。

他无言坐在小小的角落上,听见小幼芽小声的喊他妈妈、妈妈、妈妈,又听见刚刚还很安分、很高兴的星星似乎有些焦躁,双方几乎要隔空吵起来。

纪评不想安抚了,他心累地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的意识沉入广阔的星星中,一颗又一颗……隔绝他,又或者可以描述为“保护”他的力量百分百来自这些星星,他恍惚想起来最开始的时候,玛瑙和他说,那些星星不属于他。

现在呢?现在算属于了吗?

他感到一点好笑,又觉得头疼,觉得这些孩子一样的、稚婴一样的星星不会属于任何人,它们总有自己的想法,比如现在努力的提高音量像是要借此盖过幼芽的声音。

但那株幼芽还很小,只会笨拙的小心的蹭人的手指、衣服,小声的喊妈妈。

星星也很小……看起来很小、很稚嫩,它们好像什么也不懂,只会亲近你,它们说不出来为什么亲近你,它们只觉得这是对的,是正确的。

广阔的星海里,纪评在原地停下来,低头观察自己,还是正常的手、胳膊,和之前没什么区别。

他判断自己现在的状态可能近似什么灵魂、意识……但又不太像。更像是被撕扯成两半,他一面觉得自己还留在雪地里,甚至能感受到冰凉的雪飘落在脸颊上,一面又觉得自己被无数星星簇拥在中间,回望来路可以看见无数漆黑的星星在夜幕上闪烁,还有大胆的想缠绕上他的手指。

这些星星的形状都不太规则,有些是圆润的球形,也有些干脆就是流淌着的、碎金色的流沙,它们或聚集或分散,有些合群,有些不合群,胆小的抱在一起小心翼翼观察着这个不速之客,胆大的主动缠绕上来,小声喊纪评的名字。

那不是纪评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语言,但在这里,想表达的东西不必以文字呈现,意识、情绪的交流要比语言更高效,比如,这些星星在高兴。它们好像许久没有见过外人了,又或者没有想到它们喜欢的那个可以这样近距离的和它们接触。它们欢呼雀跃,以最大胆的那个为首, 想向它们喜爱的那个介绍它们的“家”。

纪评逐字逐句的理解:“你们一直住在这里。不是一直?”

他困惑的捕捉游离的、四散的情绪,还有点不适应这种“高效”交流方式:“……很久之前你们不住在这里。很久之前,你们喜欢到处……玩?闲逛?那为什么现在会在……被关起来了?”

如果有第二个人在这儿,可能会觉得他很神经质,一直在自言自语。

也许是体贴他,又或者单纯只是想模仿他,最聪明的星星无师自通学会了他的说话方式,把最大胆的挤走,主动担任介绍的角色:“不是,关,关起来。”

它也像一尾漂亮的、游动着的,碎金色的小鱼,轻而缥缈,它很认真的说:“我们想在这里等你。自愿的。我们……一直,在等你,不会走。”

纪评:……

姑且把这位叫做学者星星吧,他认真的和学者星星说:“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见。”

“不是的,”眼前慢慢出现水波一样的涟漪,学者星星绕着他游了一圈,很笃定,也很期待的说,“我们见过很多次呀,每天都在见面,我们每天都能看见你,可你从不和我们说话。“

“每天?”纪评微妙一顿,“我中考哪一门考得最差?”

胆子最大的那个抢答了:“我知道!物理!”

姑且称呼这位胆子最大的叫外交官星星吧,纪评很失望答案居然是“知道”而不是“中考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又问:“那,在安斯特的时候,一直在给我提供辣椒、葱姜蒜的……是谁?”

又是外交官星星抢答:“是……”

它大概知道答案,可是表述不出来,无法用简单的语言,也不能用意识情绪,所以学者星星替他补充:“是我们。”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纪评本已经做好了答案是“群星”的准备,他甚至已经准备下一个问题就追问“群星和繁星有什么区别了”。

学者星星很认真的说:“你说你需要。所以我们送给你。我这样说,你会更喜欢我们一点吗?”

外交官星星似乎生气了:“不是!明明是……是那个骗子!”

学者星星很冷静的说:“但送东西的力量来源我们,所以确实是我们送的。”

外交官星星想反驳,它发出一个急促的气音,不只是它,其他的不知名的那些也想反驳,但它们显然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学者星星星如其名,逻辑完美而无懈可击。

纪评:“……为什么说是骗子?”

学者星星解释:“因为他说谎,他说他借用我们的力量去找你,等找到你了,他就会把你带到我们面前,但是他出尔反尔,他没有这样做。我们到现在才看见你。”

纪评想了想,也学着学者星星的口吻:“他有和你们约定期限吗?”

学者星星:……

“没有,”它说,“那,你说得对,他不是骗子。你要去找他吗?我可以给你带路,这里很大、很大,还可能会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可以帮你节省时间。”

纪评由衷地说:“我觉得你的表达水平变强了。我还想问,是很快会出事吗?我感觉……你们突然从想说话变成希望我快点走了。”

“没有!”

“那是为什么?”

学者星星慢慢的、小声的说:“我不想耽误你要做的事情……而且,你其实,也不是为了见我们而来的。对吧?”

纪评一瞬顿住。

他忽而生出一点愧疚,然后又听见外交官星星反驳:“才不是!”

这缕碎金色忽而散开,如同星星点点的粉末一样飘零而下,纪评骤然听见重叠起来的、混沌的尖叫声,感知到其中愤怒的、想要制止的情绪,可能来自已经气到忘了说话的学者星星。

哪有什么轻盈的、漂亮的碎金色啊。

飘在眼前的是血丝,是脱落的血膜,更远的,那些因为“胆小”而不敢靠近这里的,是巨大的长满瘤子的不规则的肉球,上面连着的半腐烂的附足和触手还在夜空中飘荡着。

它们偶尔发疯,时不时从身边的同伴身上撕下一片,又在清醒后害怕的还回去。可还回去的也是碎片了,斜斜插在同样的肉瘤球上,被肉瘤蠕动着吞咽下去。

所以它们“合群”,它们密不可分。

外交官星星说:“它们藏不住了,怕你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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