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赵木匠被气得脸红脖子粗，莫林觉得小出了一口气，心中的怒气反而有所缓解。
都是为一个项目组服务的，莫林也不想搞得双方太难看。
更别提，还有那么多人看着热闹呢。
她尝试安抚赵木匠，「这样吧，如果您有什么不满的，我们到会议室交流一下。」
为方便工作组进行项目，周围搭了几个临时的工棚。
虽然还在逐步完善中，但平时开个会议或者临时休息一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赵木匠并没领情，莫林的安抚被他理解为了退让。
他哼了一声，「莫老师在修复上瞎指挥一通，就想让我们这些人闭上嘴不成？去会议室交流？该不是给我穿小鞋吧？」
莫林微笑不变，「您既然说我瞎指挥，那意思是您知道怎么指挥？」
赵木匠心想那当然，还没开口，就听莫林继续询问，抛出了好几个问题。
「您就一定认定自己的方法是最佳方法，对吗？」
「如果按照您的方法，没有达到理想目标。修复造成的资金损失、项目延期完成带来的文化乃至经济效益损害、单位领导立下的军令状、本地文物局蒙受的名声损失……都由您一力承担，对吗？」
听莫林越说越严重，赵木匠额间已经见汗。
方才的洋洋得意，被一阵子后怕所取代。
他猛然惊觉，自己在这场项目中只是个螺丝钉的角色。
除非有重大突破，否则他在其中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角色。
事成了，按提前说好的拿走应得的钱。
事不成，他自己也承担不了什么，反正听的也是上面的指挥。
枪打出头鸟，这些事情，哪是他一个小木匠可以扛的。
赵木匠越想越怕，几乎要把他能想到的种种阴谋论都想了个遍。
见赵木匠面有惧色，莫林心知自己那番话的目的达到了。
正想在棒子之后给个甜枣，说点软和的话。
却没想到临镇有与赵木匠熟识的人不嫌事大，起哄着。
「怎么不能承担？赵木匠可是我们十里八乡中木工最好的师傅了，这专业意见还能有假？」
「京市来的又怎么样，不听取赵木匠的意见，不就是嫉贤妒能吗！」
这之中，有真的认同赵木匠的技术的人为他不平，也有早就看不惯他这么受推崇的同行混在人群里拱火。
一声声，简直是把赵木匠架在火上烤。
赵木匠头上的汗，大颗大颗从额间滑落到地上，在泥地上留下了吸水后深色印迹。
到这个节骨眼上，莫林也不好再开口。
只能沉默地看着赵木匠，等着他的反应。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赵木匠眼睛掠过围观人群或是关切或是讥诮的面孔，实在是放不下身段。
沉默片刻，他终究是瓮声瓮气地向莫林「开火」。
「威胁谁呢？你在修复木门的次序上犯了这么多错误，还不让人说？」
但到底是对莫林说的那些承担责任的话有些在意，赵木匠这话说得有些中气不足。
修复木门的次序？
莫林终于知道赵木匠到底在不满些什么了。
怪不得其他不少木匠看她的眼神也犯着嘀咕，想来他们的疑惑都是一样，就在修复的次序上。
明清时期所建的木质建筑有个重要的构造特征——木构件之间几乎都采取了榫卯节点的方式进行连接。
不管所建的是水平构件还是竖直构件，都脱离不了这个规律。
这样一来，就算古代时期的人员流动、资源调动困难，凭借榫卯，建筑的施工速度得以大大提升，节省大量人力物力。
同时，这样的建筑往往更经久耐用，进而流传至今。
而针对这一时期的木建筑的修复，主要以替换榫卯构件为主，从而恢复以往的功能和外观。
有经验的木匠几乎都有个能力，凭借观察木器或者木建筑上构件和残缺的木结构上的卯口，就大致可以推断出其构造方式和榫卯类型。
公伯大门的构造也是如此，只要有经验的木匠细加观察，就能复原出大概的大门木构架。
但榫卯不是孤立的样式，而是一种在建造次序中形成的构造方式。
更有本事的木匠，还能看出这一木器或者木建筑，到底是按照怎样的顺序造出来的。
很明显，赵木匠的确是个好木匠。
他从莫林分配的任务中，看出了莫林在修复公伯大门的顺序，和清末时期建造之时有些差别。
这一点上，他的木工水平已经远超这次不少的工作人员了。
如果是在私底下，赵木匠把这些不同意见跟莫林提出，一定会得到莫林的赞赏和耐心解释。
奈何如今这种局面，莫林却不能一味退让了。
毕竟她是整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若总是被质疑，这修复项目也就难以为继。
莫林冷下了脸，「你说修复的次序，不就是想说榫卯的样式与特定的建造次序相对应吗？」
「对！」提到专业领域，赵木匠总算找回了几分自信，「你如果知道这点，就应该知道，就算是相同结构功能的木结构构架，一旦采用不用榫卯，就一定会有不同的建造次序！」
听两人打了半天哑谜，詹芙总算能插上一句嘴。
「赵木匠，听你说了半天，不就是说莫林姐姐给的建造次序和你认为的不一样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难道这顺序就是唯一的吗，就不能让别人有其他的思路？」
詹芙是好心帮腔，但她辩驳的话被赵木匠迅速否定了。
「大错特错！只要有复原这扇门构架的能力，就能看出原本的建造次序，而这顺序还真就是唯一的！」赵木匠越说越激动。
「你说唯一的就是唯一的？你说的话就是圣旨吗？」不懂行的詹芙只想着怎么帮着说话，却没注意到，不少现场的木匠打量詹芙和莫林的眼神都变了。
知道詹芙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惹得工作人员对她们的专业性越来越怀疑，莫林赶紧示意詹芙别倒帮忙了。
「对，几乎是唯一的选择。」莫林点头承认了赵木匠的话。
赵木匠一副「算你识相」的神情，更是自信爆棚，「那我就要向莫老师讨教一下了，这修复的顺序是怎么设计的，怎么让我们所有木匠都没办法信服。」
赵木匠总算聪明了一次，一句话把「所有木匠」都带上了。
如果真有问题，好歹能分摊风险。
而同时，又暗藏着对莫林的不屑：你看，所有木匠都看出问题来了，就你看不出来——你的木工水平就是在所有人之下，京市来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哦？那就请赵木匠说说，大家信服的修复顺序是怎样的呢？」莫林半侧过身去，翻找着桌上她带来的一叠草稿纸。
赵木匠鼻孔快朝天了，「既然莫老师开口，那我就勉为其难讲一下我的看法……」
「等一等。」莫林找到其中一张图纸，打断了赵木匠的话，「你所谓的正确修复顺序，是不是这样呢？」
赵木匠接过莫林递来的图纸，盯了好一会儿。
本来不屑的打量，变成了震惊的神色。
那些神气又骄傲的神色，已经彻彻底底消失在了赵木匠的脸上。
他颤声说，「这……这是你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