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手巧的很,只要花得起钱,我大荣的能工巧匠便能给你最大的周全。”林斐点头,应和了一声长安府尹的感慨之后,顿了顿又道,“花的起最大的钱,自也能尽最大的力,将所有可能的隐患扼杀于无形。”
这一句话本该是莫大的肯定的,可林斐说到这里,却是话风忽地一转,说道:“可纵使百密终有一疏,更遑论是面对这等天灾,与天斗法,即便再厉害的工匠,当真能保证定能照顾周全不成?”
长安府尹同府尹夫人二人听到这里,神情不由一怔,二人对视了一眼之后,长安府尹瞥了眼那泾河上方的海市蜃楼,说道:“这……左右本府是觉得与其花那么大的价钱来买个周全,跑到那河面之上观景,不如干脆就在河岸边观景好了,还少折腾。”说到这里,又踩了踩脚下的地面,道,“脚踏实地,不论是人还是宅子亦或者只是临时的观景亭台,都叫人安心。那不着地的感觉委实叫人觉得危险。”
林斐听罢点头,道:“我亦这般觉得,花这么多的钱,只为在河面之上观景,委实不合算。”
“你这……”长安府尹听到他这话,想起那日同林斐去那大宛王子开的食肆里吃饭时的情形,进了食肆,目光随便一扫,入目可见的都是些熟面孔,其中有不少同林斐更是同龄之人,本该是一个圈子里吃饭喝酒玩闹的狐朋狗友,哦不,是一个圈子里的权贵子弟,可自打进了食肆,除了‘点头致意’算是打了声招呼之外,也无旁的话语和举动了,而是直接进了包厢,可见即便起点一样,走着走着,人就散了,归途自也不同。长安府尹想到这里,不由叹道,“你觉得不合算,有的人却是觉得‘千金难买我乐意’的。”
林斐点头,正要说话,一旁的府尹夫人忍不住开口了:“除了‘千金难买我乐意’的,有些人喜欢在这里造海市蜃楼还是除却观景之外,在这里谈事……还能法不传六耳。”说着指向那此时被大水漫过的桥头一段被铁链连起来的踏板。
“踏板一抽,岸上的人踏不上桥,旁人也过不来,”府尹夫人说着又指了指各处亭台楼阁的连接处,说道,“这桥不止连接河岸处有个踏板相连,让岸上的人上不来,亭台楼阁之间连接的桥梁那接头处皆是这等可以被抽走的,活动的踏板。所以这连接起来似水上蜃楼仙境似的观景亭台,各家若是想合作互相连接通行,将踏板放下便成,若是不想,踏板一抽,旁人家的观景亭台也通不到自家这里来。”
“所以,”林斐听罢府尹夫人的话,手指指着那连桥踏板点了点,道,“将河岸处同旁人家的亭台楼阁处的踏板一抽,可不就是个孤岛?”
府尹夫人点头,道:“所以说在上头谈事,既能观景,又能真正的做到法不传六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这般听来,打着观景的名头出来谈不外传之密之人当不少。”长安府尹说罢,偏头对林斐说道,“这地方……比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可更像谈事的地方了。”
“那酒楼造价确实不菲,可比起这地方……”林斐指着那打在河岸中的桩,眯了眯眼,“当还是比不了的。”
“自是如此。”府尹夫人伸出手指比了个数之后,说道,“我早打听过了,一根桩打下都要多少银钱了,更别提这一片连起来的海市蜃楼了。那城里的食肆钱花的都看得到,可谓摆在明面上,这里的却都埋在水下,旁人看不到。”
“我等昔日常说‘如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在诗外,在水面下的可不止有本事、能力这些好的东西,还有这个。”长安府尹说着指向那打在水面下的暗桩捋了捋须,话风倏地一转,“不过,这也不奇怪。”
“虽日常打马穿行长安街头的多是权贵之族中的子弟,最引人注目的也都是族中的小辈,可小辈……说到底还是要听长辈之话行事的,族里主事的莫看素日里大多行事低调,可若真想要花钱做什么动作,自不是族中那群还要仰仗他过日子的子弟所能比的。”林斐说到这里,看向河岸中一处处孤岛连接成的蜃楼仙境,目光又转到了那特意留出的一处排水处,他今日出门时天还未全亮,长安府尹夫妇亦是如此,眼下谈了片刻,天色刚亮,便有人摇着船到那排水处开口放水了。
既是族中主事的花钱修的东西,自是稳妥,眼见排水处一开,那水位便肉眼可见的开始慢慢下移,一场大雨漫灌之下,未惊动任何人,这水位便开始降了。
“还真是稳妥啊!”看着那天一亮就来放水的人,长安府尹感慨了一声,说道,“真真是行事低调稳妥的紧,不似那大宛质子王子的食肆那般显摆,总是招来风言风语的谩骂。”
“饱暖思淫欲,西域胡人舞姬的舞裙飞舞旋转,也不知转的多少人在那食肆里一顿饭自天黑吃到天明,自是引得家里闹腾了。”府尹夫人说道,“圈子里不少夫人都在抱怨这个事呢!”
长安府尹同林斐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二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随后几人又沿着河岸走了一圈,府尹夫人将每一处亭台楼阁都是哪家造的一一指给两人看,待得一一指罢之后,那排水处的水也排的差不多了,放水的人又将那排水处的开口重新锁了起来,而后摇着船离开了。
这一幕落在正欲离开的几人眼里,长安府尹蹙眉,指着那开开合合的排水处,问自家夫人:“既然总要放水的,为何不将这排水处直接开着,如此……也省了这放水功夫了。”
“这一处能打下那么多地桩是因为水下泥沙足够多,撑得起来。”府尹夫人指着这一处水面,对几人说道,“那排水处有个筛子口,保证水能流出去,那大半泥沙却依旧能留在这一处海市蜃楼这里,稳固地桩,让这观景亭台之上谈事的大户更放心。”
“没瞧到那排水的摇橹小船之上带了泥铲么?若是流走的泥沙太多,他们还会铲些泥沙回来填平。”府尹夫人说道,“光听我这般说,你等便当知道能工巧匠们造这海市蜃楼不光赚了这造海市蜃楼的银钱,每每这等大雨,待到雨后,稳固河床又是一笔钱。如此,每一次你说的大油锅开始倒油时,就到他们的荷包开始鼓起来的时候了。”
“那还真是往后余生的生计都不愁了,难怪肯接这生意呢!”长安府尹听罢笑了笑,转头同林斐对视了一眼,“我大荣能工巧匠果真是手巧心更灵啊!”
“寻常的乡绅挣百姓的银钱,可最厉害的百姓也能反过来挣大户的银钱。”林斐说道,“如此听来……还真是万事万物,皆相生相克。”
“只可惜,能挣乡绅银钱的百姓终究是少数,就似能让乡绅花费千金请的神医大夫也只那么几个罢了。”长安府尹听到这里,感慨了一声之后却又道,“不过转念一想,乡绅……也是自百姓中来的,似那童大善人……也是布衣出身,很多事真真是难说的紧。”
这话让林斐记起了温明棠曾说过的一句话——“昔日勇猛的屠龙者终成了曾被自己所屠的那条恶龙”,女孩子大梦千年之后听到的很多总结之语在他听来当真是颇有道理,可谓一语中的。
“所以看来看去,都已是尽力稳妥、周全,不留隐患了。”府尹夫人说道,“左右,在我看来,他们是将周全做到极致,没有漏洞了。”见自己说完这话,林斐和长安府尹朝自己看来,府尹夫人想了想,又道,“当然,也是不得不周全。毕竟,这一笔维护的生意不止能让他们养老,指不定还能传到子孙后辈身上,永远不愁吃穿了。”
就似神医的子嗣不定成的了神医一般,许多极其厉害的工匠大师的子嗣哪怕自小接受了工匠大师最悉心的教导,也认真学了,终究是缺了几分天赋难成大家的。比起成大家这种天赋之事,不如留一门这样的‘维护’生意给子孙后辈,如此……也不愁吃喝了。这同那些乡绅富户留下许多田地屋宅商铺,让子孙后代以此过活的道理是一样的,通常只要不沾上赌这等恶习,一辈子也都能衣食无忧,做个富贵闲人。
府尹夫人这等女子自是人情通达,阅历不凡的,谈起事来也不消人将话说全,通常一个眼神便能领悟了,这也是长安府尹一直得意自己挑夫人的‘眼光极好’的原因。
“确实周全极致,且还能让他们捧上一只铁打的,永远摔不坏的饭碗了。”林斐说道,“但……其实还是留个了个后门,工匠们明明可以更周全的。”
“今次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日,如此漫灌之下,人若站在那连桥之上,大半身子都能被淹没。”林斐指着那放水之后露出的连桥桥面说道,“所谓的周全,根本未考虑下雨时人若在连桥之上的情况。”
“其实工匠们若是勤快些,根本不需要这个阻隔泥沙流出,定期放水的排水口的,素日里摇着船,带着人铲来旁处河床上的泥沙加固这一处,也是可以的。”林斐说道,“所以,这下雨时人若在连桥上的后门这一处危险其实是可以不留的。”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夫妇顿时恍然,两人对视了一眼,想到造皇陵的工匠们喜留后门的习惯不由摇头,叹了口气之后,长安府尹说道:“或许是习惯使然了,虽然收钱办事,可工匠还是留了个心眼,以防自己被算计堵死。”
“还有一点,同样的工钱,比起直接造个堤坝堵住泥沙流出,只需定期过来放水,这整日摇船去挖旁处的泥沙来加固河床明显更累。”林斐说道,“一样的工钱之下,这些聪明的能工巧匠自也怎么省事怎么来了。”
这话说的……府尹夫妇自是听出了林斐的弦外之音,叹道:“或许,这便是人性吧!”
“不出什么事,这人性便是被看破了,多数人也只不过一笑置之,觉得是人之常情,可若是出了什么事,这‘人性’又或者‘人之常情’就成大罪过了。”林斐说道,“后门这等事……不出什么事还好,一旦出事,必然是要被拉上台面示众的。”
“皇陵的后门没有人会指摘,因为那是为了保命,是不得已为之,是生死大事,自是可以留的;可这堤坝不同,是为了求利,并非不得已而为之,是不止想赚钱,更是想费最少的精力赚这笔银钱,这堤坝后门之事便只能祈祷着不出事了。”林斐说到这里,看向面色微妙的长安府尹夫妇,又道,“如此……看这后门,是否变的耐人寻味了?”
长安府尹夫妇对视了一眼,府尹夫人点头,指着河中的海市蜃楼叹道:“你这般一说,倒是叫我忽地觉得这些能工巧匠素日里最好多去寺庙里拜拜,毕竟这也算是赌,可说是听天由命了。”
“但这赌……其实可以不赌的,皇陵的后门是为了求生,堤坝这后门却极有可能成为杀生的利器,一求一杀,是为天壤之别。”长安府尹眉头早已拧成了一团“只消素日里多费些力气罢了,这懒……明明可以不贪的。”
“但他这杀生的后门都造出来了,可见已选择了偷懒,这省出的精力也不知是享受去了还是多接几单生意赚银钱去了。”府尹夫人说到这里,喃喃,“选择了听天由命。只要不出事,他们便还是工匠大师,受人尊敬,子孙后代这福气亦是享之不尽,若是一旦出了事,这大师……便没了,好不容易筑起的声名高楼也会一夕坍塌,被万人唾骂。”
“所以赌这一字沾不得,即便是靠天赋手艺吃饭的工匠大师,也最好莫要赌。”长安府尹说道,“赌徒的结局……多半不会好到哪里去。”顿了顿,又道,“先时不曾发觉,接触了刘家村这桩案子之后,才发现世间的赌徒……远比我等以为的要多得多了。”
这番感慨,待到几人坐着马车进城,经过延康坊的赌坊门口时,感觉更甚了。
几人出门早,走了一趟泾水河,待回城走到延康坊附近时还不到辰时,多数衙门、铺子还不到开门的时辰。可就是这么早,延康坊坊头的赌坊门前却挤满了围观看热闹的百姓,这热闹……林斐和长安府尹夫妇自是不会错过,叫停了车夫,自马车上走下来亦跟着看了一场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