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求娶男人这种罕见的事，在吴国不是没有，要是两人情比金坚，这种事甚至可以传为美谈。但在拿拳头比高下的魏国，就无异是一种羞辱了。
这司马峥心知肚明还口出狂言，简直就是在他吴成的脸上抹口水，实在目中无人！
吴成叱骂道：“天杀的狗才！”
襄王殿下被气得七窍冒烟，闪身冲到楼下，叫人牵来马，沉重的吊门缓缓放下，还没落地，黑马就窜出关外，长鞭立马向司马峥呼去。
金铁相碰，激出两声刺耳铿音。
司马峥阴森森的笑了一声，随即面无表情道：“你用左手打他，所以我要砍掉你的左手。”
长鞭刀影你来我往，不时碰出几点火星，一口气从早上打到中午。只见那一老一少在马背上较量完又跑到地上，热火朝天的打半晌，又爬上马背，忙得挥汗如雨，难舍难分。
老的怒目金睛，小的嬉皮笑脸。
“锵——”
长鞭乍然被人捞住，刀光一闪，将其从中斩断。
吴成稳住后仰的身子，眼前一花，他察觉到了对方的刀气，急忙要避开，却是晚了。左肩陡然一阵钻心的刺痛，那浪荡子含笑转动手腕，刺入肩膀的刀在他皮肉里旋转一圈。
“你盛怒的样子仿佛要吞噬天地，却如蝼蚁般不堪一击。”
司马峥望着刀尖上的血珠，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意，要笑不笑的：“那人是我的，你凭什么对他比手划脚？”
“要善待他啊，这样一来，兴许我会在吴国那亡国钟声响起时饶你一命。”
吴成惊怒之间勒马退开，厉目瞧着对方：“本王回去便杀了他，好烧给你做媳妇！”
“襄王你就是意气用事，”司马峥轻快的弹了弹刀面，吹掉刀尖上的血珠，从容道：“你把刀对准他时，你那王府里的小紫珠也岌岌可危呢。”
小紫珠乃是襄王殿下的爱妾，若不是王妃母家实在势大，她早就被殿下捧上襄王王妃的宝座了。吴成人糙心不糙，怕紫珠被王妃惦记杀头，向来小心翼翼，所以不仅大家对紫珠这个名字耳生，就是王妃，也只把紫珠当个不受宠的偏院小妾。
吴成眸子一裂：“竖子！”
司马峥扬脸笑道：“不信试试？”
这脸上的灿烂笑容仿佛幻境般陡然消散，藏在那冠玉面容下的厉鬼静静窥视着人间。但眨眼的功夫，这人脸上又春回大地了，轻巧地朝他说：“我老丈跟阁下是知交，要是我把你怎么着了，来日他被老爹念叨，又要记我一账。”
“所以你该回去治疗伤口了，千万别染了伤寒。”
襄王殿下肩膀上挨了这一刀，从此就肩负不起替何浑清理门户的重任了。吴成勒马回身时那少年笑嘻嘻的在后面说：“司马峥恭送吴世叔，我那人还得托世叔手下留情，切莫再叫他不管不顾的往房上爬了。”
襄王殿下心头一阵恶寒。
何子鱼在门口目睹了司马峥跟吴成的交锋，见吴成狼狈至此，他开始慌张起来——就连武艺卓绝的襄王都败北而归，凭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有指望么？
而且他这没指望的功夫还是司马峥手把手调教出来的。
何子鱼探出脑袋，对着吴成漆黑的脸和血淋淋的肩膀以及那把断鞭发呆，那边司马峥看到他了，突然朝城门奔来，他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跑去找方逊。
城上射下一波箭簇，司马峥望着那抹勾腰逃窜的身影，饶有趣味的舔了舔唇。
“心肝！”
何子鱼躲在方逊怀里捂住耳朵，那无缝不钻的声音在耳边来来去去。
“天晴了，快出来见我！”
人间春暖花开，硝烟面前的花骨朵们颤巍巍的垂着带血的雨露，不远处，冷雨打透了倒地不起的人，那脸上的泪水混入血水，血水沁入泥水，暗红的泥塘在阴沉的雨天下小泊连大泊。这甚为壮阔的血水深入土壤，令烟花三月的春江暖水多了丝腥臊的残红。
大战过后，密州西北境的战场上四散着无人问津的尸体，点名册上有几多再无回应的名。聂驰力挽狂澜，让西北境勉强稳住了脚，然吴国四面楚歌，这点平稳杯水车薪。
方逊坐镇鸠关，手底下的将官纷纷驰往四境支援。
在这冷刀热箭下，远离世俗纷扰的名士们还津津乐道着无为自然，京都周边那些个山野小城里，玄心妙赏的清谈聚会和品物风情的流觞曲水仍展露着独特的风姿，朝廷里大部分人还走着“务必清净”的执政路子。
这与世无争的生活模式像有种奇妙的魔力，就好像魏军能在无为而为的攻势下不战而退。
边关要钱要粮要人，上面没钱没粮，就连送来的兵也是小半靠自愿，多半靠抓壮丁。左支右绌。
何子鱼望着他手底下这些不动如山的新兵和天上那黑压压的怨气，立在石台上说不出话来。
战事一紧，训练的时间都得靠上前线的人争取。
新兵被赶鸭子上架，压根不在意这是争取的还是抢来的，示威似的在训练场上坐禅。何子鱼长得没有威慑力，脾气也拿捏不起来，气急了就站在上面哭。他哭，下面的壮丁们情难自禁也跟着哭。
“你们来都来了，训练一下又不会死！”大小姐面红耳赤的在上面哭骂道，“我又没得罪你们，干嘛跟我作对？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啊，何必等我来一个个劝？”
大家冷嗤几声。
那些当权者平日坐拥百万，把人呼来喝去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把这要命的苦活丢给他们，明面上说得好听，来保家卫国，但等他们抛头颅撒热血过后，回家家徒四壁，出门到处碰壁。而那些只动动嘴皮子就完事的人依旧大鱼大肉，肥马貂裘。
他们吴国的历代陛下都对权贵百般优恤，对平民却半点不手软。列位陛下跟身边那群酒囊饭袋上下一心，没钱了只晓得搜刮，没人了就伸手要人，大灾大难没见着朝廷的半点好处，每年的赋税却变着花样的派下来，只多不少。
总之这些权贵都不是好东西，姓吴的平日里跟士族勾结压榨他们，江山不保的时候又来压榨他们，把那些个不得民心的事都做尽了。所以这战场谁爱谁上，这训练谁爱谁来。
大不了不吃那点军粮，反正在家里也揭不开锅，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那大闺女似的小何长官把眼泪一抹，奶里奶气的骂道：“方逊拿钱养着你们，你们倒是替他做点事啊，起码有人带你们强身健体，又不收钱！”
底下的人见他这副受气包样，忍不住调笑起来：“长官，你能教我们什么呀？”
何子鱼自觉身无长物，气焰一下子就矮了下来，眼睛乱瞟，手忙脚乱的要往五湖四海找熟人、靠背。他这秉性早就被底下的人精给看透了。
人精们闲来无事，时不时就要撩拨几下。
“长官又在找你的兄长们了？”
“你这样怎么教我们呀？腿一直哆嗦。”
何子鱼抿了抿嘴，回头把这些安分守己的部下扫了眼，突然面色一拧，捏起拳头快步飞下来，将后面睡大觉的人踹开，将这人带来的枕头往天上一丢。
被撕成粉碎的枕头窸窸窣窣落地。
训练场上就突然爆出一阵热闹的掌声：“好，再来一个！”
何序进来时看到这幅群魔乱舞的惨状以及在人堆里大哭的何家小幺，气得想杀人。
粗壮的木杆被一刀砍断，嬉笑的训练场立马鸦雀无声。
“都在这养老？”何序寒声道，“以下犯上，目无军纪，前面在杀敌，你们却在后面玩乐取笑！”
“看来这训练也不必了，你们全给老子上战场！”何序一把将何子鱼扯出来，阴沉道：“没用的东西，你也上战场去！”
何子鱼抱着兄长的腰哆嗦一下，就挂在对方身上抽泣起来，一路挂到大营。
何序把身上的人撕下来，恶声道：“该庆幸襄王去筠州了，不然非把你打死！”
“呜——”
司马峥每日带人来叩关，这人秉性恶劣，挑的部下也按自己的口味来，全是些五大三粗的地痞流氓，他物以类聚，就整日带着这些妖魔鬼怪大声吆喝。此时那一群人正咋咋呼呼的在关外鬼嚎。
何子鱼被揪出训练场后立马又被安排去巡逻，他怯生生的夹在六人小队中，只要看到堂兄们从面前经过，他那两只脚就立马一歪，不自觉跟在几人屁股后面，转瞬又被抽回去。
何家子弟每日鞭不离身，气急攻心。
“没出息的废物点心！”
“跟屁虫，你都十七了还撵路，丢人。”
何子鱼抿嘴回道：“我也不是自己想这样啊……”
“还敢顶嘴？看鞭——”
“心肝小鱼——”
外面那一片嚎叫声七高八低的飘过来，何子鱼就不敢吭声了，尾巴一夹，在堂兄们的叱骂中跑回小队。
那群哼哼唧唧的新兵并没有被立即派上战场，何序将庞超拉来照管这群无法无天的新人。
自从庞超上阵后，训练场上那乌烟瘴气的懒散气烟消云散，又恢复了井井有条的秩序，每日山呼海啸，欣欣向荣。
这天何子鱼从训练场边上路过时朝里瞧了一眼，眼尖的人精们兴高采烈的叫道：“是小鱼，小鱼！”
“小鱼，我们现在可都变好了。”
“你会高兴起来吧？”
何子鱼往外退几步，低声骂道：“这他娘又不是因为我变好的，我高兴个屁！”
“小鱼，你为什么怕我们呀？”
“你把我们当熟人就好了呀。”
军角的闷吟声从城楼那边传来，何子鱼跑出巡逻小队，随人群朝校场去，刘盈突然跳出来，一把将他拽到一边。
“你做什么去？那是杀敌的集军号！”
“我也要去。”何子鱼低着头小声说道，“我他娘的，得把梁州拿回来啊……”
“别异想天开了！”刘盈没轻没重的将他攘开，“你一直都是个垫底，那个司马峥成天点你名，你别又被抓去，人家又拿你换东换西！”
何子鱼不信那个邪，他自认已经练出一身炉火纯青的能耐——打不过，他还跑不过么？
刘盈丢下他急忙归队，他尾随在后。校场人山人海，整齐排列成方块，方逊在城楼上喊话，何子鱼离得远，听不太清。
后面的人虽然都听不清将军的声音，但毕竟是上过战场的老兵，跟他不一样。突然间大家都举起武器呼喝，何子鱼不知所云，滥竽充数。
旁边的士兵听到这咕咕唧唧的滥竽声，倏地扭头看了他一眼，何子鱼抿住嘴，坚定的望着脚尖。
城门轰然洞开，方逊与手下几位大将一马当先，后面的士兵训练有素的跟上，他回头扫了眼大队伍，眼睛一顿，就看到何子鱼在人群中低头跑，那顶头盔在这人脑瓜子上一颠一晃，身不由己，没一会儿就歪了。
将军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