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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御令,凉州士子李儒,才学过人、品德仁善,乃国之良才,今征为左冯翊合阳县令。

尔其恪尽职守,明刑弼教,抚字黎元,毋负朕望。钦此!”

传旨宦官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如同天籁一般回荡在李儒的耳边。

“臣李儒,领旨谢恩!”

李儒双手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帛书诏令,激动中带着几分果决与坚定。

没有临别时的送行,也没有预想中的彻夜畅谈。

朝着皇宫俯身一拜之后,李儒再次孤身一人踏上了前往合阳的路程。

这一次,李儒选择了官道,用了不过五日的功夫便赶到了合阳。

得知李儒乃是通过考核,后由天子亲自任命的之后,合阳县的一众署吏不敢怠慢,纷纷赶来县衙拜会。

县丞王通,一个四十余岁、面容富态的中年人。

主簿赵迁,瘦高个,山羊胡带着几分书吏特有的刻板与油滑。

功曹周奎,面皮黝黑,身材敦实,一身皂色吏服浆洗得发白,神情倒有几分木讷。

还有十来个衙役、书吏,个个屏息凝神,姿态各异,好奇、敬畏、冷漠、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种种情绪混杂在低垂的眼帘后。

“诸位同僚!”

李儒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官初来乍到,于合阳诸事,尚需仰仗诸位,然有一言,需先与诸君共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的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面孔。

“陛下授我此印,非为高坐明堂,亦非为锦衣玉食,旨在一方安宁,万民福祉!

自今日起,凡我合阳治下,当以‘民’字为先!欺压良善、贪赃枉法、鱼肉百姓者……”

李儒的声音陡然转厉:“无论何人,无论何位,本官定当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李儒的一番话掷地有声,震得堂中众人心头一凛。

县丞王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主簿赵迁捻着胡须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让众人退下各司其职之后,李儒也径直走向后衙,然后在一名杂役的带领下,来到了一处房间前。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榻、一案、一席、一灯而已,窗棂破损,墙角甚至能看到蛛网。

“堂尊,房间简陋了些,还请您担待!”杂役面露忐忑的解释道。

“无妨!”

李儒摆了摆手:“本官来此,非为享乐,此室虽陋,尚能遮风挡雨!”

“堂尊高义!”

杂役恭维了一句,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看向李儒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意。

李儒看向杂役:“你应该是本地人吧?”

“是!”

“那刚好,明日起,你便随本官一同下乡!”

在接下来的日子,合阳的乡野间,便多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李儒脱下象征县令身份的官袍,只着一身与寻常农人无异的粗布短褐,脚踏草鞋,带着那个杂役,一头扎进了合阳的山川田野、村落阡陌。

在田埂上,与佝偻着腰锄地的老农并肩而坐,接过对方递来的破瓦罐,毫不嫌弃地喝一口浑浊的凉水;

在低矮昏暗、弥漫着牲畜气味的茅屋里,耐心地听着满面愁苦的农妇哭诉;

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让那些被岁月和苦难刻满皱纹的老人们围坐在一起,细细询问收成、税赋、租子、吏役的盘剥……

他很少说话,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听,专注地看。

期间,他看到了本地豪强冯家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肥沃田畴,阡陌纵横,佃农们像蚂蚁一样在其间劳作。

他看到了村中唯一一口勉强能用的水井旁,插着刻有“冯”字的木牌,非冯家佃户者,取水需按桶交钱。

他看到了破败的土地庙里,蜷缩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孤儿,听村正叹息着说,他们的爹娘都是交不起冯家加收的“修渠捐”,被逼得悬了梁。

他看到了一个跛脚的老汉,指着自己空荡荡的羊圈,浑浊的老泪纵横:“……就为抵那‘牲口税’,俺家最后三只羊羔,硬是被冯家的管事牵走了啊!那是俺孙子的药钱……药钱啊!”

每一幕苦难,都像一根钉子,狠狠刺进李儒的心口。

将所见所闻,一笔一划,详细地记录下来之后,李儒便回到了县衙。

积压多时的陈年旧案卷宗被他重新翻出,并夜以继日地审阅,很快便从那些看似合乎程序、实则漏洞百出的判决书中,嗅到了权钱交易和徇私枉法的浓烈气味。

这一日,衙役押上一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汉子来到了县衙。

此人名叫刘大柱,状告同村冯家旁支子弟冯三,强占其仅有的两亩薄田,并将其老父殴打致死。

“求县令为小民主啊!”

刚一见到李儒,刘大柱便跪了下去,额头磕得砰砰作响,血染红了堂前的地砖。

“切莫如此!”

李儒上前将其扶起,和声道:“你有何冤屈,尽管说来,本官定会为你做主!”

“是!”

李儒的态度,让刘大柱好似找到了靠山,当即便哭诉了起来:

“那冯三仗着冯家的势,说俺爹的地挡了他家风水,硬是带人强抢,俺爹上前理论,被他们活活打死。

可是前任县令因为收了冯家的银子,于是便伙同冯家说俺爹是‘自己不慎跌死’,俺爹死得冤啊!”

听着对方的控诉,李儒顿时面沉如水,随后便让人取来卷宗,细细的翻看了起来。

前任县令的判决,果然如刘大柱所说一样,轻描淡写不说,就连仵作验尸记录也语焉不详,关键的证人证言缺失,至于冯三则“查无实据,当庭释放……

“传仵作!传原办案衙役!传冯三!”李儒的声音冷得像冰。

很快,那仵作在刑具的威慑下,战战兢兢承认收受了冯家管事的好处,篡改了验尸格目。

原办案的班头,也供认是奉了前任县丞之命,对刘大柱严刑逼供,并销毁了不利于冯三的证词。

铁证如山!

李儒当堂签下火签,掷于堂下:“速拿冯三归案!”

衙役们面面相觑,脸上皆有惧色,王通面皮抽搐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县尊……这冯三,毕竟是冯家……”

“冯家又如何?”

李儒猛地一拍惊堂木:“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他冯家子弟,便可草菅人命、逍遥法外吗?速去拿人,若有延误,尔等与其同罪!”

这一声断喝,吓的衙役们心头震颤,随即再不敢迟疑,匆忙退了下去。

不消半日的功夫,那平日里趾高气扬、欺男霸女的冯三,便被铁链锁着,狼狈不堪地拖上了公堂。

冯三起初还想狡辩,可看那李儒森冷的脸颊,又听闻仵作、衙役均已招供的消息之后,顿时瘫软在地,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冯三!强占民田,殴杀人命,罪证确凿!按《汉律》,杀人者死!本官宣判——斩立决!”

李儒的声音冰冷,毫无转圜余地:“即刻收监,上报郡府核准后行刑,其强占田产,即刻发还原主刘大柱!

前任仵作、涉案衙役,贪赃枉法,助纣为虐,重责五十大板,革除差役,永不叙用,家产抄没,赔偿苦主!”

判决一出,整个合阳县衙内的人们顿时一阵惊愕。

多少年了?

合阳县多少年了,都没人敢动冯家一根毫毛!

如今这新来的年轻县令,竟直接判了冯家子弟的斩刑!而且还是斩立诀!

县衙外,那些被冯家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们,在听闻判决之后,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狂喜!

“青天!李青天啊!”

刘大柱哭喊着,将头磕得咚咚作响,额上的鲜血混着泪水流下。

衙外围观的百姓,一个个也跟着高声欢呼了起来。

县丞王通脸色煞白,主簿赵迁捻断了数根胡须,功曹周奎望着堂上那挺直如松的身影,木讷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李儒端坐堂上,听着堂下堂外的呼喊,脸上并无得色,有的只是更加坚决的光彩。

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而已,斩一个冯三,不过是杀鸡儆猴,冯家这盘踞合阳百年的庞然大物,根深蒂固,绝不会善罢甘休!

……

是夜,冯府大院之内,灯火通明,气氛异常压抑。

家主冯万金,端坐在坐席上,脸上阴沉的好似要滴出水来。

下首坐着他的两个儿子:长子冯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掌管着冯家豢养的数百私兵,此刻正怒目圆睁。

“爹!那姓李的狗官欺人太甚!竟敢杀了三弟,若不把他碎尸万段,难消孩儿心头之恨!我这就带人去县衙,剁了他!”

“坐下!”

冯万金猛地睁开眼,厉声喝道:“蠢货!杀官?你想让我冯家满门抄斩吗?!”

冯彪被父亲的气势所慑,悻悻地坐下,犹自喘着粗气。

次子冯智,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眉宇间透着几分阴鸷狡黠。

只见他他缓缓开口:“父亲所言极是,杀官,乃取死之道。这李儒,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深得那小皇帝信任,我等不可正面硬抗。”

“那难道就任由他骑在我冯家头上拉屎?”冯彪不甘地低吼。

“当然不。”

冯智嘴角微扬:“既然硬的不行,那咱们就来软的,设法让他身败名裂,然后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他转向冯万金:“父亲,这李儒自诩清廉,油盐不进。

但他有个最大的软肋——那就是急于立威。

如今他凭借三弟一案得了民心,下一步,必然是要清丈田亩,重核赋税,彻底斩断我们的根基!”

“不错。”

冯万金微微颔首,咬牙道:“此獠不除,合阳将再无我冯家立足之地!”

“所以,我们要在他动手之前,先发制人!”

冯智的声音压得更低:“他不是要为民做主吗?不是要严惩贪官污吏吗?

那我们就送他一份‘勾结匈奴,资敌卖国’的滔天大罪,让他这‘青天’,变成人人唾骂的国贼,让那小皇帝,也不得不杀他!”

“勾结匈奴?”冯彪一愣。

冯智阴恻恻地笑了:“县衙府库之中,不是存有朝廷拨付、用以打造修缮边军器械的五百斤上好精铁吗?若是由李儒私卖出境,资敌叛国,是何等大罪?”

冯万金神色一动:“你是说……”

冯智冷冷一笑:“咱们只需买通他的身边人,然后将那五百斤精铁,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府库,再设法‘卖’给草原上的匈奴商人……

届时,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他李儒,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就算那皇帝小儿想保他,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此乃借刀杀人之计,更可一石二鸟,断了朝廷追查我们田亩赋税的心思!”

冯万金沉吟片刻,然后点了点头:“好!智儿,此事就交予你去办!

切记要隐密周全,至于所需银钱人手,尽可调用!”

“父亲放心。”

冯智躬身领命,阴笑道:“孩儿定让那李儒,死无葬身之地!让他这位天子门生,变成天下最大的笑话!”

……

就在冯家父子暗中筹谋之际,李儒却在县衙后堂,正借着昏黄的油灯,仔细翻阅着刚刚初步汇总上来的、关于冯家田产和历年赋税缴纳情况的卷宗。

只见他眉头紧锁,卷宗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明显造假的记录,让他心中怒火丛生。

陛下,臣不会让您失望。这合阳的毒瘤,臣必定将剜除!

灯火摇曳,将李儒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孤独,却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锋芒隐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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