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辰时初刻,潮水涨到最高。
码头上,东莱郡太守程弘节率领当地官员、士绅,举行了一场简朴而庄重的送行仪式。
祭海神,祈平安,献三牲,洒美酒。
玄奘作为正使,宣读了出使诏书,又代表大隋皇帝,赐给程弘节一面“忠勤可嘉”的匾额。
这,其实是出发前,杨子灿特意和皇帝杨侑商量后,特别交代的。
地方官员配合使团有功,该赏就得赏,而且要公开赏。
让所有人都看到,替朝廷办事,不吃亏。
仪式结束后,使团成员依次登船。
玄奘走在最后。
踏上跳板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历史悠久的大隋海港城市。
晨光中,莱州港城的轮廓渐渐清晰。
街市上开始有了人声,炊烟袅袅升起,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力夫号子嘹亮……
这,就是他要离开的家国土地。
这就是他要去保卫、要去开拓、要去连接的……无数“池塘”中的一个。
卯时,晨风与潮汐恰合。
“陈主使,该开船了!”
船头传来水手长的呼喊。
玄奘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走上甲板。
“起锚——!”
“升帆——!”
“左满舵——!”
随着一连串的命令,三艘巨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向宽阔的江面。
不周风正劲,鼓满了船帆,先向南,再向北。
船速越来越快,破开海面,向着大海深处,一往无前。
玄奘站在主舰的船头,手扶栏杆,任凭江风扑面。
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收到的一封密信。
信是杨子灿派人快马送来的,只有八个字:
“东风已起,愿君西渐。”
西渐?
玄奘望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笑了。
不,这一次,是东渡。
但不管是西渐还是东渡,风已经起了,帆已经张了,船已经开了。
剩下的,就看他们这些弄潮儿,能在这片名为“天下”的大海上,闯出多大的浪了。
二
时间过得很快。
玄奘东渡的盛事,很快被人们淡忘。
寒冬里,洛阳城。
发生了两件看似不起眼,却在未来掀起轩然大波的小事。
第一件,发生在城西的“隋通钱柜”洛阳分号甲一号店。
巳时正(上午九点),钱柜大门刚开,就涌进来十几个衣着华贵、神色倨傲的客人。
他们不是来存钱的,也不是来取钱的,而是来……“讨说法”的。
领头的是个五十来岁、留着山羊胡的干瘦老头,姓卢,出身范阳卢氏。
虽然卢氏在之前的“除石计”中损失惨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洛阳还是有些产业的。
“叫你们大掌柜出来!”
卢老头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喊:
“老夫要问问,这‘交子’到底还算不算钱!”
柜台后的伙计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叫小顺子,是粟末地派来“学习业务”的学徒。
他抬眼看了看卢老头,不慌不忙地拱手:
“这位客官,大掌柜今日去度支部(新成立的财政部)述职了,不在柜上。”
“您有什么事,可以跟小的说。”
“跟你说?你算什么东西!”
卢老头身后一个年轻人叫嚣道:
“叫能管事的出来!”
“今天我们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清河崔氏……十三家联名,要问问你们隋通钱柜,凭什么把我们存的黄金,都换成了这劳什子‘交子’!”
他这话一出口,钱柜里其他正在办理业务的客人,都竖起了耳朵。
交子发行已经一年多了,最初只是在商贾间流通,后来逐渐扩展到官员俸禄、军饷发放,再到民间借贷、买卖。
由于携带方便、防伪技术高超(采用多层水印、特殊油墨、编号密押等手段),加上朝廷强力推广,接受度越来越高。
但问题也来了。
交子毕竟只是纸,它的价值,依赖于朝廷的信用和金银储备。
而最近几个月,随着交子发行量扩大,一些传言开始在坊间流传。
说朝廷缺金银了,说交子要贬值了,说钱柜在偷偷把客户存的金银运到海外……
这些传言,真真假假,但确实动摇了部分人的信心。
尤其是这些世家大族。
他们手里掌握着大量的金银和铜钱,当初被“劝说”存入钱柜,换成交子,本就心存疑虑。
现在风声一起,立刻坐不住了。
小顺子面对十几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依然面不改色:
“各位客官,隋通钱柜是朝廷特许、皇家参股的官办钱庄,信誉有朝廷担保。”
“您几位当初存入金银,换取等值交子,是白纸黑字签了契约的。”
“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随时可以凭交子,来钱柜兑换等值金银。”
他顿了顿,补充道:
“当然,根据朝廷新规,大额兑换(一千贯以上)需提前三日预约,以便钱柜调配金银。”
“这是为了防止挤兑,维护金融稳定。”
“各位客官若是想兑换,可以现在登记,三日后凭预约单来取。”
“三日?为什么还要等三日!”
那个年轻人又叫起来:
“是不是你们根本没金银了?是不是都运出去干别的事情去了?”
小顺子的眼神冷了下来:
“客官慎言。污蔑朝廷官办钱庄,可是要担罪的。”
“担罪?老夫倒要看看,谁敢治我们的罪!”
卢老头推开年轻人,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交子,啪地拍在柜台上。
“这是十万贯交子!今天,老夫就要兑成黄金!一刻也等不了!”
十万贯!
钱柜里一片哗然。
按照现在的金银比价,一两黄金兑十贯铜钱,一两白银兑一贯铜钱。
十万贯交子,就是一万两黄金,或者十万两白银!
这么大数额,别说隋通钱柜,就是国库,一时半会儿也未必拿得出来。
小顺子看着那叠交子,眉头都没皱一下:
“客官确定要兑换?”
“确定!”
“好。”
小顺子转身,对身后另一个伙计低声说了几句。那伙计点点头,快步走向后堂。
三
片刻之后,一个身着锦袍、面白无须、约莫四十岁的中年人,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正是隋通钱柜大掌柜,小牙苏。
这位当年在洛阳西市摸爬滚打起来的小商人,如今已是执掌大隋金融命脉的巨擘。
在名义上,隋通钱柜要向度支部汇报。
但该知道的都知道,隋通钱柜背后,站着的是大隋皇室、魏王杨子灿,以及一些保皇党的忠实骨干家族。
杨子灿代表的,就是他那个东北小家族。
“卢公,好久不见。”
小牙苏笑眯眯地拱手,态度客气,但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
卢老头冷哼一声:
“小牙苏,废话少说。这十万贯交子,今天能不能兑?”
“能,当然能。”
小牙苏笑容不变:
“不过卢公,您确定要现在兑?而且是全部兑成黄金?”
“确定!”
“那好。”
小牙苏从袖中掏出一本账簿,翻开。
“根据契约,您这十万贯交子,存入时是永安三年六月,当时金银比价是一两黄金兑九贯五百文。”
“按照契约约定,兑换时以存入时比价为准。”
“以,您这十万贯,可以兑换一万零五百二十六两三钱黄金。”
他拨了拨算盘,继续道:
“不过,根据朝廷新规,大额兑换需缴纳‘汇兑调节费’,费率为兑换金额的百分之一。”
“所以,您实际能拿到手的,是一万零四百二十两七钱黄金。”
卢老头脸色一变:
“什么‘汇兑调节费’?老夫从未听说过!”
“新规是上月颁布的,礼部、户部联署,政事堂核准,陛下用印。”
小牙苏从柜台下拿出两份报纸。
一份,是永安元年创刊的《大隋邸报》。
这东西卢老头当然熟悉,但是并不是每期他都能看到,毕竟这东西属于官方内部通报,一般是不允许抄写和刻印的。
另一份,是看上去花里胡哨的《华夏时闻》,老卢还没见过。
他先看的当然是邸报,这玩意没人敢作假。
果然,在一个角落里是一道标题为《行隋通钱柜汇兑调节费制》。
“卢公,且看,白纸黑字,公示过七日。卢公若不信,可以自己去尚书省查阅。”
小牙苏指着那制告的文字末尾,说道。
卢老头身后的世家子弟们,面面相觑。
他们确实没注意过什么新规。
这几个月,他们的心思都在如何应对军制改革、教育改革上,谁关心钱柜出了什么新规定?
“另外,”小牙苏合上账簿,笑容愈发和煦:
“卢公,您确定要兑换黄金?而不是……继续持有交子?”
“你什么意思?”
卢老头警惕地问。
“没什么意思,只是给卢公提个醒。”
小牙苏慢条斯理地说:
“据钱柜得到的消息,下月起,朝廷将调整赋税政策。”
“今后各州县上缴赋税,优先收取交子。商税、关税、市税,也只收交子。铜钱、金银,将逐步退出税收领域。”
他顿了顿,看着卢老头骤变的脸色:
“也就是说,如果卢公今天兑走了黄金,那么未来,您卢家在各地的田庄、商铺,缴税时就得先把黄金换成交子。”
“而到时候,交子对金银的比价……可就不好说了。”
这话里的威胁,再明显不过。
你今天兑走黄金,可以。
但未来,你要缴税时,就得用交子。
到时候,交子如果升值,你就得用更多的黄金来换交子;如果贬值……朝廷怎么可能让交子贬值?
这根本就是个阳谋。
用税收政策,强行绑定交子的流通和价值。
交子,这个替代金银铜货币的流通物,必然以强悍而不可替代的威势通行天下。
这是时代——杨子灿时代,最为鲜明的标志物。
四
卢老头的手,开始抖了。
他不是傻子。
他当然听得懂小牙苏的潜台词。
今天你兑走黄金,就是跟朝廷作对。
未来,朝廷有的是办法让你把黄金吐出来,还可能让你倒贴。
“你……你们这是强买强卖!”
卢老头气得胡子直哆嗦。
“卢公言重了,不是你们,是朝廷,咱们只是个存取兑换的钱柜!”
小牙苏依旧笑眯眯:“况且,契约是您自愿签的,新规是朝廷合法颁布的。”
“一切都是照章办事,何来强买强卖?”
他看了看柜台上的十万贯交子,道:
“所以,卢公,这黄金……您还兑吗?”
卢老头死死盯着小牙苏,胸膛剧烈起伏。
身后那些世家子弟,也都沉默了。
他们本来是来施压的,可现在才发现,自己那点伎俩,在朝廷这套组合拳面前,简直像小孩子过家家。
钱,人家不缺。
隋通钱柜后面的大股东,前些时候朝廷借款时,随手就是一千八百四十万石粮食。
政策,人家早就准备好了。
从军制改革到教育改革,从宗教整顿到金融管控,环环相扣,步步为营。
他们这些世家,除了嚷嚷几句,还能做什么?
“我们……走!”
卢老头最终抓起那叠交子,转身就走。
背影狼狈,脚步踉跄。
小牙苏站在柜台后,目送他们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转身,对柜台后的伙计们说:
“都看到了?以后再有来闹事的,就按这个流程办。”
“讲道理,摆政策,该兑就兑,但该收的费用,一分不能少。”
伙计们齐声应诺。
小牙苏又补充了一句:
“另外,从今天起,所有大额存取,全部登记造册。”
“尤其是这些世家,他们取走多少,存入多少,和谁交易,都要记清楚。”
“每旬汇总一次,报给度支部和……魏王府。”
“是!”
小牙苏转身走向后堂,心中暗叹。
自家少主这一手,真是又狠又准。
用税收绑定交子,等于给交子上了双重保险。
那些世家就算再不满,除非他们敢抗税,否则就得乖乖用交子。
而抗税?
卢老头大概还记得,当年在长安城里,那些抗税的门阀,最后是什么下场吧?
大隋,再不改革,可就距离粟末地越来越远。
以自家少主的心性,怎么会厚此薄彼、痛失良机?
大隋,粟末,一体也。
普天之下,莫非华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