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错了路,在合适的位置掉头是最可行的应对方案,人生也是如此。
——题叙
“昆儿他妈?”
“婶儿。”
“蓉儿啊,你妈呢?”
“我妈在里屋呢。”
“正好,你们娘儿俩都在。”
“她婶儿来了,来来来,快坐快坐。”
“忙着呢?”
“这不,给他们收拾收拾要走的东西。”
“婶儿来了,先坐,婶儿。”
“秉昆这孩子也在呀,哎哟,你看,你们家这俩孩子都在,我呀,都不知该怎么说了这事,呵呵,呵呵呵……”
“婶儿是来动员我俩下乡的吧?”
“你瞧这周蓉,不愧是高材生啊,料事如神,呵呵呵……”
“婶儿,我哥马上就要去建设兵团了。”
“一家呀,只能留一个。
我们家也是仨孩子,这不,现在就只剩我们老姑娘,春燕。”
……
桌面上空无一物,除了一个手机在循环播放着电视剧,观众……没有观众。
哦,一张摊开的油纸包上,还剩余不多的食物,一些头肉、花生、蒜瓣什么的,旁边一瓶喝了一多半的白酒。
还有……吃剩了半根的黄瓜。
一双竹筷,一个玻璃杯。
室内亦空无一物,除过一桌一椅。
椅内躺坐一人,似乎已经睡了。
月色银白清冷,透过窗户洒进室内,窗外无尽远处,天幕青灰疏星无云,孤月空悬,如圆盘,正挂中天。
夜空下,小区空寂。
风吹树叶发出阵阵沙沙声响,未知远处有夜猫求偶,声如儿泣。
那人身体微颤,或许是冷了。
清风识字,不请自入,翻阅着那人膝上的笔记,时停时翻,时快时慢。
2019年11月27日,小雪。
我走过很远的路,踩过无数的坑,也吃了很多的苦,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如今的田地……电话不接,电视不看,我完全的封闭了自己,话不说,书不读,夜无眠,心如已灰之木,再也没有了继续做任何事情的想法和意愿……
……
2020年2月9日,阴,有雪。
“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
知道这句话很久了,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的读懂了话里面的含义。
原来,这世上什么都是有边界的……
……
2020年2月15日,阴。
原来是封城了呀,大手笔!
怪不得……很厉害吗?
呵呵,在这座城市里,应该只有我不在乎了吧,其实,真末日了才好呢!
……
2020年4月21日,小雨。
末日没来。
而且,似乎还可以正常上街了。
失望吗?有点。
其实也不算,对于无法控制的事情,高兴或失望,都是无意义的情绪。
……
2021年1月19日,阴。
原来,解渴只需一杯水,不是非要饮料、咖啡、茶百道;吃饱一个馒头就够,不需什么西餐、日料、下午茶……
一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变化……
……
2022年1月23日,冷雨。
又一年过去了。
不知怎的,今天忽地想看手机。
开机后突然跳出一条信息,弟弟说,母亲不在了……我没哭,也没流泪,似乎也不怎么悲伤,感觉只不过听到了一条与自己有关的信息而已……原来一个人久了,是会变成这个样子的啊!
无所谓爱也无所谓不爱,无所谓爱人也无所谓被爱,似乎什么都不重要了,包括我自己……是麻木吗?或许。
……
2022年1月27日,雨。
这天气……地门开了吗?
好日子啊!
不知怎的,肌肉麻痹,浑身疼痛,连呼吸似乎都变得困难了起来,索性在地板上窝了一宿……
……
2022年1月29日,阴,有风
我还在。
想了想,昨天好像就煮了点发霉的湿面团,是那个原因吗?那就再多吃一些好了……要命的感觉果然又来了,肌肉麻痹,浑身疼痛,几不能呼吸,好啊!
妈妈,我又可以见到你了……
……
2022年3月11日,冷雨有雪。
又是一夜无眠。
连着折腾两回,阎王爷仍然没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用处,且耗着吧。
撩开窗帘,推开窗户,冷雨扑面,细雨中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雪,小区里安静极了,能听到簌簌落雪的声音。
多好的天气呀!
无聊乱翻电脑,看到一个电视剧。
人世间?好名字!
……
2022年3月13日,有雪。
看了,哭了,不想看了。
其实,后边也没那味儿了,感觉哪哪都不对,前后对比像是两个东西。
有书吗?
……
2022年3月15日,大雾。
果然有书。
还真不是,有些乱来了!
把已经过世的郝父复活也还罢了,可一位赫赫有名的抗日勇将,经历过战火的堂堂老革命,踏尸山蹈血海,几死几生,一路战斗最终走向胜利的英雄,复出后居然变成了一个亲情不讲、恩义不顾、谨小慎微的冷血人,一个行事故作深沉端官架,实则碌碌无为,毫无建树,被过往经历吓破了胆子的官混子……
这也太看不起那些历经血海锻造,阎王爷也敢上去捋他胡子的硬骨头了。
还有后面,用两个孩子的朦胧初恋把所有人牵入伦理问心,似乎很巧妙。
但对周蓉的塑造实在是糙了一些,不但没走心,也有些反逻辑了。
因为,他们忘记了一点。
周蓉自我叛逆倔犟任性但不是傻,刻薄寡恩也与她根本不沾边,为讨好女儿不惜揭开弟媳郑娟的感情伤疤支持俩孩子谈恋爱?呵呵……聪明如她,不会看不出里面的问题以及那样做的后果的;自傲如她,无论家庭教育还是曾经读过的书,都不会允许她那样做的。
周蓉没疯!
既使不顾及郑娟,还有她弟弟周秉昆呢!而且那时周蓉已经四十岁,不是当初为了爱情毅然离家出走的小姑娘!
强奸犯变慈父更是有些扯了,那可是全书里最坏的一个人啊!尤其他居然还敢光明正大的向周秉义行贿谈生意?
呵呵,真当周家老大没脾气呀!
太狗血,太反逻辑了。
啊呀,瞧我这……老毛病又犯了。
一个电视剧而已,说到底也不过是娱乐大众的工具罢了,人家求的是戏剧性,要的是对立与冲突,又不是真。在编剧眼里,年代只是个题材,他们只不过是借那个年代叙说一个自以为迎合当前观众的故事罢了,啥逻辑不逻辑的,又不是真实生活,较什么真儿呀……
……
2022年3月21日,阴。
真实生活里,其实也不能较真儿。
书看完了。
还是踏马的……
全书总结起来,似乎只写了俩字。
想出头真的是太难了啊。
六小君子报团取暖,然只有吕川一人突破真正实现人生跃迁,究其根本原因还是父母遗泽,于其个人奋斗不能说关系不大,只能说毫无关系。
周家却又是另一种典型。
知识改变命运。周家祖辈数代耕读传家,积攒下来的重文基因和善良品德终于在三兄妹身上集中爆发,周家出了一个大干部,一个女教授,一个虽是工人但生活也算可圈可点,各自人生纵有波折凶险然总能得遇贵人,逢凶化吉。
他们都成了时代变迁的受益者。
但终因认知局限功亏一篑,福荫经过儿女们消耗,周家再次泯然众人……宛如那烟花般灿烂过后,复归于平淡。
只是,书里故事还是教育了我。
人生在世,平凡也好,卓越也罢,磨难常有,摔跤难免,选择有对有错,做事有成有不成,最可贵在于不屈,在于坚持,在于希望永存,在于活着。
活着嘛,总有他的意义。
……
2022年3月25日,多云。
生活生活,能生存下去才能好好的活,重启人生的前提是先解决生存方面的问题,可做些什么呢?似乎没出路。
n遍扫视室内。
什么都没有了,除了一部手机……
……
2023年2月13日,晴。
路子正确!
顺利解决了继续生存的问题,再次拥有了电脑,增加了一些必要的工具和设备,终于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
“2024年11月13日,晴。
重大突破!
我攒到了三十个数!这不仅仅是个数字,还是一条可能成功的路。上天终还是为我开了一扇窗,感谢这个可以产生超级个体的时代……”
……
2025年3月3日,多云。
气氛似乎并不太好……
……
风突然大了起来,纸页被吹得哗啦啦作响,忽然“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笔记本正好合上,上面写着——
一个人的日子(2019~2025)
——周文
或许是冷了,也或许是笔记本掉在地上的声音惊动了那人,他身子忽的一动,先是皱了皱眉,随后睁开了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漆黑的眸子,仿佛能聚光,能把人的精神全都吸走,盯着人看时却又冷漠得毫无生气,能把人瘆出一身疹子来。
“完了?”
“完了。”
“就这么一页纸?”
“一页纸还没写满呢,不信你看,……我没骗你吧?”
“她……她怎么还敢写是听从我的话?”
“捡起来!”
“有必要吗?
这行,你看着妈,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并、且、是、听、从、母、亲、的、话’,一共九个字,我可没多念一个字,也没少念一个字!”
“她这是要活活把妈给气死呀!”
“妈你小声点儿,让外人听到了多不好,还以为是我在惹你生气呢!”
……
手机仍在播放,天色却有些暗沉,周文扫了一眼室内,无声的叹了口气。
天快要亮了吧。
汽车打火声传来,发动机的声音近了又远,车灯通过阳台扫进室内,在天花板上划出一道扇形光晕,随即抽离。
室内重又陷入了黑暗。
周文知道,现在凌晨三点了。
那是一辆给城里超市送菜的车,早起早回,准点的很。
探身把手机拿过来,关上循环播放了快大半夜的电视剧。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晚上没有点动静就睡不着了。
——其实也还是睡不着,只是有些动静在,不那么胡思乱想罢了。
看时间,距离约好的车过来还有一个来小时,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再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个不锈钢小盆。
盘腿坐在地板上,捡起那个笔记本,一页页撕下,送入盆里燃着,周文默默的凝视着,看着五年来的日子就那么一页页的,被他亲手慢慢化为灰烬。
回首半生,真如隔世。
农村家庭里第一个进入城市的孩子,内向老实还有些胆小,没有来自家庭的资助,没有可以帮忙的亲戚朋友,没有任何外来倚仗的在都市的水泥丛林里谋生,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份事业,真正的在城市立足,究竟会有多难呢?
盆里的那堆灰烬就是一部分答案。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的也不过是生存的家,无非就是在较差的环境中,获得那一点点谋生的技能,充其量只是活着而已,落到发展上根本就不够看。
智商、情商、勇气、口才、心理素质……等等因出身所带来的先天缺陷简直太多了,几乎所有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在面对真正的社会人时样样的拉胯。
既使有些小本事,性格和认知上的缺陷制约,也根本发挥不出来。
没有老爷爷,没有金手指,也没有贵人,一切只能靠自己摸索,撞得头破血流,伤的体无完肤之后,才收获那么一点点可怜的人生经验和生存技巧。
周文叹了口气。
纸页化成的灰烬如同黑色蝴蝶,有的边缘向上翻卷,似要飞将起来;有的边缘朝下拥抱火苗,如同在用黑的翼为红的花遮风挡雨……有纸灰片片飞起,飘呀,飘呀,牵动了他久违的回忆。
身为七零后,半生经历几乎所有能让猪都可以飞起来的风口,本该一路霹雳火花带闪电闯关,实现阶层跨越的。
但是呢?
他几乎完美的全错过去了。
一想起四十余年以来的经历,周文就有些忍不住的想哭。
小学优秀、中学优秀,高三时青春期波动,思想虽有些抛锚,但仍然考上了一所虽然普通,但还不错的大学。
在那之后,就有些坑了。
家里的长辈只会告诉他不要怕苦,老实做人,勤奋做事;学校里的老师只教知识,不教学问,更不教见识。
乖孩子的坏处,在于少了对社会的真实认知,没有经历过社会教育的他,毕业时基本上处于完全懵逼的状态。
无法判断,无所适从。
身处一个变革的时代,社会观念的急剧变化,使得他这个乡里人口中的老实孩子,老师眼里的听话学生,一进入社会就开始重新补课,人性、利益、资源……一个个的坑踩过去,跌倒又爬起,
多年以后,终有所悟。
既然防不住,那就索性不防,主动拆去城墙,把自己变为不设防的城市。
主动笑,主动释放善意,主动展示自己,努力把自己改造成为最富于合作精神的人,期望以此换来别人的认同。
加上持之以恒的努力做事,周六休息不保证,周日保证不休息。
于是,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随后就成了家买了房购了车生了娃,自以为终于在城市立住了脚,成功的实现了人生的跨越……可是呢?
那只不过是工作层面的经验和收入积累所造成的知觉假象罢了,就本质来讲,他仍然处于底层,依然是个耗材。
一旦离开了工作,所有顷刻归零。
更为糟糕的是,这种自认为成功的知觉一直延续至他的不惑之年。
而且,真的有那种“不惑”的感觉。
身边所见,皆能道出背后原理。
哪怕未知事物,也能凭借数据和逻辑,推导出其中的道理。
自以为明白了人生至理,想着凭胸中未凉热血,靠摔打得来的经验,再来个自信人生二十年,会当击水三千里,之后就可以安心退休,安然享受生活了。
然而呢?下海以后才知风高浪急。
来自商业伙伴的算计,致使事业中道崩殂。
到这时他才豁然明白,就下海来说,只有操船搏浪本事是远远不够的。
因为那只是基础。
丛林法则横行的年代,博弈的核心最终还是人性、权力、利益、主动权。
好在之前做了风险防范,根本仍在,休养生息,而后卷土重来未可知。
然而……
现实再一次教育了他,婚姻真的是人这一生之中最重要的战略选择。
感情,是靠不住的!
于是,从此音尘吝悄然,青山如黛草如烟,劳碌半生,至此皆成梦幻。
认知是个好东西呀!可惜,获得它需要付出的代价太高昂了,以至于知道了也只是知道了,什么也无法挽回了。
可这又能怪谁呢?
生活就像是一个疗伤的过程。
我们受伤,痊愈,再受伤,再痊愈。每一次的痊愈好像都是为了迎接下一次的受伤……或许,总要彻彻底底的绝望一次,才能重新再活一回。
人生也没有白走的路。
生活中发生的事,没有一件是毫无用处的,他们都是生活对你的回馈,用心去体悟了,悟到了,就成长了。就像断过的骨头,愈合后总比原来更结实。
五年孤独,终于勘破认知关。
凭借一部手机,从无到有,他再次拥有了一切,包括续接生活的勇气。
了无牵挂,且再折腾一回吧!
五年心路,随着最后一缕青烟消失无踪,也祭告上苍,从此告别过去。
“想来,由大圣到悟空,也是源于那五行山下孤守的五百年。”
该走了!
周文起身去了工作间。
“受了教训
得了书经的指引
现已看得透
不再自困……”
最后扫视一眼房间里两年多来攒下的所有设备,拿上手机,提上电脑,带上心爱的工具箱,然后关上房门。
其它的一切,全部留在了这里。
包括回忆。
周文给房东发去一条早已编辑好的信息:我已离开,不再回来,房间内所有物品皆转赠于您,感谢多年关照。
放下电话,望向远方将要跃出云层的太阳,心头那五年来攒下的阴霾豁然无踪,他心情大好,边走边哼唱起来。
“尽管这世界
给我满身的伤
我依然要赞美太阳……”
小区门口,东方一抹鱼肚白里,一辆汽车顺着大路驶了过来,车头大灯的光束里,周文欣长的身影清晰可见。
正这时,数道光痕自西向东划过天际,紧接着又是数道,而后是十数道……数十道……之后就更多了,数不清的光痕横空而过,道道航迹遮蔽天空。
“这是……”周文看傻了眼。
漫天光痕里,一道淡蓝色的光球似慢实快,向他所在的方向直飘了过来。
他像是被莫名的存在给定住了。
随即,周文就感到身体飞了起来,耳中听到传过来的一声刺耳刹车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