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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郁没想到会在这看见徐琅的小厮,他虽然与徐琅称不上熟悉,但因为她的缘故对徐家还是有些了解的。

也挺奇怪的。

他并没有特地去了解她的情况,但有时候意识好像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往她那边偏移倾斜,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他总会下意识地记住她的喜好以及她身边人的情况。

他知道她身边那两个丫鬟叫惊云、追月,知道徐家那些下人堆里她最信任的是她的乳娘罗妈,也就是今日来裴家送庚帖的妇人。

他还知道外面经常替她跑腿的叫岑风,是徐家那位岑管家的独子。

至于徐琅,作为她最疼爱的弟弟,在燕京城中又广负“盛名”,还与他做过一阵子的同窗,他会知道他身边那两个小厮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并不稀奇。

他知道徐琅身边那对孪生兄弟,多话的那个是弟弟,叫元宝,贪嘴、好吃、嘴巴甜,总是给徐琅在外面跑腿,而那个沉稳的是哥哥叫吉祥,替徐琅操持琐事,兄弟俩都是从小跟着徐琅,身手不错。

眼见那个圆脸的小厮一边翘着二郎腿吃着肉脯一边看着他这边,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倒是一愣,像是没想到他会看过去,他惊得嘴里的肉脯都掉了下来,等回过神立刻转开眼神,若无其事地四处张望起来,但落在裴郁的眼中,难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联想今夜发生的事,裴郁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今夜无故帮徐琅躲开了裴家那些人的追查,不清楚他的用意,徐琅自然要派人来“叮嘱”他一番。

裴郁懒得理会,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拿起旁边的茶碗,裴郁喝了口冷茶,今夜西街人太多,灯火也烧得太旺,他有些出汗,这口冷茶下去倒是舒畅不少,他没去管徐琅那个小厮要做什么。

他帮徐琅不过是因为她,并不想做什么。

不过这层原因,他自然不会说与别人听,谁也不会说,谁也不会知道,至于徐琅要对他做什么,只要不弄得太过分,他都悉听尊便。

裴郁喝完茶。

耽误了一会功夫,他跟排在他面前的老人说了句“久等”,在老人笑呵呵的“没事”声中,他问他要写信还是读信。

时间过得很快。

裴郁今天的生意格外好,这一个半时辰几乎没怎么停下来过,直到快亥时,摊位前的人才慢慢变少。

大燕有宵禁,各个坊市之间到点就不准互通,每个城门也会相继关上,除非持有令牌,不然都不准相互进出。

今天虽然有花市,但规矩还是一样的。

早在两刻钟前就有巡查的官差敲着锣通知街上的游客以及摊贩早些收拾回家,免得回头出不去,只能留在这边。

裴郁住在守经街,那是朱雀大街的方向,离这有一段距离,到点不走,他今晚就回不去了。他如今还没从裴家出来,虽说陈氏从不管他死活,但是最近裴家出了那么多事,难保陈氏不会为了发泄故意来找他的麻烦。

他现在还无意与她对上。

至少明面上,他还不想,秋闱在即,他要花的钱不少,要做的事也不少,不想因此失去出家门的机会。

他暂时也还不想花钱在外面租房。

对裴郁而言,每一个铜板都该用在该用的地方。

于是在写完最后一封信,离亥时还有半刻钟的时候,裴郁就准备收摊了。

最后一封信的主人是隔壁卖地瓜的老人。

信是写给他已经出嫁的孙女的。

老人的孙女早些时候来了一封报喜信,说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这就是给她的回信。

裴郁在这摆摊也快有六年的时间了,写的信多了,知道的事情也不少,他知道前面卖馄饨的男人在乡下有妻有儿,每个月都会给自己的妻儿写信,看着老老实实的,却跟街上同样卖脂粉的女人搭上了。

他也知道前面铺子的铁匠每个月都会打两份工,然后把所有的钱都寄到老家,供他儿子读书。

而这位卖地瓜的老人,今年刚过六十。

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子,现在家里就只剩下一个孙女,他大老远跑到燕京原本是来投奔亲戚找个长工做,多赚些钱给孙女当嫁妆缠头。没想到来了燕京反而被人骗了,行囊丢了不说,连最后的盘缠也被人偷了,他不想惹孙女担心便继续留在燕京,这些年他就在这,白日去做些匠工的活,夜里就在这摆摊卖地瓜,每个月赚到的钱也拿大半寄给孙女,剩下一点用来日常开支和租房。

有人觉得他年纪大了,孙女又已经嫁人,以后自有她男人操持,没必要这么辛苦。

可老人每次听到却只是笑笑,他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多少年,就想趁着还活着多赚些钱好给自己的孙女。

这世上谁都可能靠不住,但钱永远是可靠的,他是想给自己那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孙女多一条后路可以选择,而且现在孙女又有了孩子,他就更加得替他们多着想了。

小小一个地方。

足以让人看尽人生百态。

不过这些都与裴郁无关,他虽然身处这个地方也有六年之久,却从未把这当做自己的归属。不过别处地方,他也同样没有什么归属,他在这世上走这一遭从来都是形影单只的,他也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卖地瓜的老人就在旁边。

裴郁见他还在忙便拿了信走了过去,刚写完,墨还没干,他便把信封也给带上了,站在烤地瓜的车子前面,他跟老人交待:“等信干再收进去。”

老人面前还有买地瓜的客人,他一时腾不出手,连连诶了两声后跟裴郁说:“你先放着,钱我待会给你拿过来,你先去收摊。”

他知道这个年轻的少年郎不住在这边,到点不出去就出不去了。

裴郁嗯一声,也没多说,他把信放到旁边干净的地方就转身去收拾东西了。收拾东西的时候,他特地打量了一眼四周,发现元宝已经不在了,裴郁难得出了会神。

刚才人多,他不过来也算正常。

可现在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居然还没出现,这就让人觉得奇怪了。

难不成他猜错了?

这人根本就不是来威胁他的?

可如果不是威胁,他又是来做什么的?

裴郁猜不透,便也懒得再去猜,反正他向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找不见元宝的人,他便继续低头收拾东西,桌椅和那壶冷茶都是旁边那家小食店的。

他每个月会给老板一些钱,用来租赁桌椅和茶水。

这对裴郁而言就是该花的钱,他不可能大老远从裴家搬出来,花点钱图个方便,挺好的。

正收拾完东西,连带把壶里的残渣也倒了个干净,裴郁刚想收起桌椅去还给小食店的老板,卖地瓜的老人就过来了。

“小兄弟,给。”

虽然在这许多年了,但老人还是不知道裴郁的名字。

不仅仅是他,这街上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家里有几口人,又为什么那么小就出来摆摊。

这个少年把自己包裹得实在太好了一些。

像只刺猬。

让人看着就觉得可怜。

老人那双布满沟壑的沧桑手上还有点烤地瓜残留的碳灰,他笑着把三个铜板还有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烤地瓜放到桌上,转身想走的时候被裴郁喊住:“您落下东西了。”

老人回头。

憧憧灯火之下,白衣少年还是那副不好亲近的冷淡模样,见他目光落在那个烤地瓜上,老人笑着咧开那一口缺了好几颗牙的嘴笑道:“没落下,给你的。”看裴郁拧眉,似是不解,他又笑着说了一句,“你在这摆了这么久的摊,饿了吧,吃点东西就早点回去吧。”

他的眼里有老者对晚辈的慈爱。

他在这卖了三年的烤地瓜,从他在这的第一天起,这个少年就已经在这摆摊,除非下雨下雪,不然即便是寒冬腊月也从未缺席过一天。

他听附近的人说这位少年从六年前就在这摆摊了。

因为他长得好看、气质又特殊,跟他们这些人一看就有云泥之别,最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哪家富贵公子故意穿了下人的旧衣裳出来玩的。

直到他雷打不动每天过来,大家才知道这少年是真的来赚钱的。

少年这几年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就见他吃过不少亏。这里乱,不时有上门要收保护费的,那些人最喜欢欺凌他们这样的老弱病小,对他如此,对这个少年自然也如此。

尤其这少年还长了一张一看就是好出身的长相,偏偏又没什么根基背景,待人又冷淡,自然更容易受人欺负。

老人记得上次这个少年的钱就全都被人抢走了。

事后大家都以为这个少年会崩溃会忍不住哭,可少年脸上依旧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只是沉默地弯腰捡起地上的笔墨纸砚,然后掸干净上面的尘土,继续给人写信读信。

老人年纪大了,虽然不知道这个少年叫什么,也不清楚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但看他这个年纪比自己的孙女还要小一些,难免有些心疼他年少就要如此。知道他从来不喜欢接受别人的好意,老人又温声说了一句:“就一个烤地瓜,不值多少钱,我这到点卖不完拿回家也是浪费。”

老人以为这样说,少年就没话了。

没想到自己刚回到地瓜摊,少年就过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留下五个铜板转身就走。

一个地瓜,五个铜板,他算得清清楚楚,既不多给也不少给,就像他给人写信读信,从来都是明码标价,既不多要也不少要。

“诶!”

老人喊他,想把钱还回去。

可裴郁已经头也不回地背上竹篓,拿着桌椅提着茶壶去了对面的小食店还东西了。

“行了,你别喊了,这孩子就这样。”旁边卖馄饨的老板这样说道,“之前我看他饿得脸都白了,想请他吃碗馄饨,东西都拿过去了,没想到这孩子转头把碗拿过来的时候把钱也给拿过来了。”

“对啊,老王,你就别喊了,这孩子就是这个脾气,我们都认识快五、六年了,他也还是这样,跟谁都不亲。”

旁边几个相熟的摊贩也都纷纷开了口。

不过虽然裴郁跟他们不亲,但他们对裴郁的观感倒是挺好的,在这出摊的年纪都大,就算不像卖地瓜的老人那么大,但也肯定都有孩子了,裴郁这么小就一个人在这摆摊,难免让人心生怜惜。

老人叹了口气,不过也没再说了,把铜板收回去的时候,看着那白衣少年背着竹篓离开的身影,不由有些感慨:“这么小的年纪,也不知道他家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别人也没出声。

这边没有人知道裴郁的身世,但想来是不会多好。

但凡家里有点根基,或者说得难听点,有爹有娘的谁会舍得看自己的孩子一个人在这出摊?

这个话题到底有些伤感了,他们就算知道也不能帮裴郁做什么,索性闭口不谈了。现在还留着的大部分都住在西街这边,不用出城,倒也不怎么受宵禁的限制,现在街上还有人,回头还有巡夜的官差,他们打算再待一会赚些钱。

闲着没事,一群人又说起别的,说着说着倒是说起收保护费的事:“说起来,这次收保护费的那些人好像有阵子没来了。”

“你还不知道?”有人知道这事,便压着嗓音跟他们说道,“之前那个陈老大被人打了,听说打他的那人可凶残了,陈老大他那一双腿都快废了,这不,现在这陈老大还在家里养伤呢。”

“陈老大都有人敢打?”有人惊得瞪大眼睛,“那人不要命了!”

“我倒觉得这是位义士,咱们赚钱多不容易啊,每天才赚多少钱,这群扒皮一来就要走一半,啐!活该,打得好,最好躺个半年一年的别起来,要不然咱们这钱还没焐热就又得交待出去了。”

那人嘀嘀咕咕的,一边啐陈老大等人的行径,一边又夸那位无名义士,希望以后这样的义士再多一些,他们也能多贮存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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