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后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怎么听起来像是称颂霍去病的赞词啊。”
“不是!”张梦阳道:“这是在以匈奴代指北方塞外的金人。岳飞在这首词中充分地展现了他的凌云壮志,吃金人的肉,喝金人的血,收复金人占领的中原疆土,然后带领得胜之师回京复命,朝拜皇帝。
“可惜天下汉人虽多,从来都是人心各异,相互拆台。如果他们人人都能如岳飞岳武穆这般信心坚定,互相支持,互相合作,军民团结如一人,只怕天下所有的金人加起来,都还不够他们吃的呢。”
小郡主道:“他们要能团结起来啊,别说是金人了,东西南北所有的番人全都加起来,也还不够他们吃的呢。不过想要他们团结起来,那可能吗?
“莫说大辽时候就有不少汉人在北国从军,就是常年和大宋交兵的西夏,他们的骑兵、步兵和铁鹞子里也有许多的汉人兵将,有得还身居高位,在跟宋人的作战中屡建奇功。
“甚至有的汉人书生还跑过去成了人家党项人主帅的军师,皇帝的智囊,帮着夏人对付自己的父母之邦,出谋划策,百般建言,简直能让人惊掉了下巴。
“你想要这些人齐心如一啊,只怕太阳是真的要从西边出来了。”
萧太后道:“这算什么,还有比这更狠的呢。你还记得燕云十六州是怎么归属大辽的吗?当年的唐末帝李从珂与河东节度使石敬瑭有隙,两个人勾心斗角,明里暗里地不知道斗了多少个回合。
“最终石敬瑭为了自保,向当时的大辽太宗皇帝请求出兵相助,愿意自居儿皇帝,还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大辽以为孝敬。
“后来太宗自雁门关出兵三十万南下中原,助石敬瑭大破唐兵,扶他身登大宝,坐上了中原人的皇帝。燕云十六州就这么归属了北国。
“汉人内斗,却使大辽平白地得了好大一片肥沃的疆土,这大概是当年太宗连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吧。
“你们刚刚说得对,天下汉人虽如潢河里的沙一样多,却是长于内卷内讧,不过是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看看他们在金人面前败得是何等迅速和彻底,就足以说明问题了。
“据我看哪,你说的那个岳飞,虽然词作得很有气势,也足以显得他胸中很有一腔豪情,但那也只不过是一首词罢了,真的上阵交兵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或许将来啊,他真正的敌人还是在汉人之内,而不在汉人之外。”
小郡主道:“这个岳飞在汉人里应该是个小角色吧,怎么我从来都没听说过他?诗词写得好的人,打仗未必能打得漂亮。汉人里顶能打仗的,我只听说过有一个童贯。
“听说童贯在江南打方腊的时候可是个常胜将军呢,立下了不少的战功,否则一个宦官,怎么能那么得中原皇帝的赏识,做上那么高的高位?
“可那个童贯打起自己人来战绩颇丰,可等他移师向北,领着十五万兵马准备收复燕京的时候,却被姨娘的万把来人打得丢盔弃甲,一泻千里。
“所以说他们汉人哪,就算比天底下的沙子还多,也终究成不了什么气候,我才不信他们真的能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呢。
“还踏破贺兰山缺,话虽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耍耍嘴皮子,过过嘴瘾罢了。说他们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都是好听的话。我看啊,他们连烂泥都算不上,顶多是一池乌七八糟的烂泥汤子罢了。”
张梦阳听了她们娘儿俩一言一语地损贬汉人,心里头颇不是滋味儿,想要反唇相讥却又没那个胆量,只能暗地里咬牙默默地吐槽:
“照你们这么说,汉人岂不是一无是处了?汉人是烂泥扶不上墙,你们契丹人就很厉害么?你俩都是契丹人,再厉害又有什么用,还不都被我这个汉人给日了?你们的子宫还得给小爷我这个不成器的汉人传宗接代呢,有什么好牛叉的?”
可他刚想到这里,立即想起了师父大延登所说的那番话来,意识到自己实是杯鲁的后裔,虽然后来的列祖列宗与汉人通婚频仍,大大稀释了血液中的女真人成分,可是若严格地归根溯源的话,自己实在是应该算做女真人才对。
念及此处,张梦阳的内心霎时充满了懊丧与失落。
十几年来,他一直都自认为自己是正经八辈儿的汉族青年,对汉人群体抱着很强烈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对于非汉族的少数民族以至于外国人,在深心里则总是予以外待甚至是敌视。认为汉人是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历史传承最悠久的民族,对世界影响最深刻的民族,当然也是人类历史上最优秀的民族。
可是现如今,通过老师大延登数天前的那一席话,这种优越感似乎一家子被人从灵魂里给抽离了去,令他顿觉身体里空荡荡地,一无所有,似乎只剩下了一具无足轻重的躯壳。
他皱着眉头,眼睛呆怔怔、直勾勾地看着不远处雪白的墙壁,一副灵魂出窍的呆傻模样,半天一句话不说话,仿佛被人施了魔法,一下子变成了个石塑木雕的一般。
见他半天不言不语,小郡主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问:“怎么啦傻瓜,中了邪啦,怎么不说话了?”
萧太后对他的这种状态也是大惑不解,在他的脸颊上拍了几下说道:“怎么啦,想什么哪你,发什么神经?”
哪知道不问还好,这一问触动了他心里的痛处,把嘴一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来,把萧太后和小郡主全都吓了一跳,娘儿两个对视了一眼,一时间手足无措,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郡主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晃着问:“怎么啦你,想起什么伤心事来啦,看把你难过成这个样子,该不会是想你妈妈了吧!”
萧太后也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
可是张梦阳对她们的话仿佛置若罔闻,张着嘴巴哇哇地哭个不休,脸颊上泪水纵横,如同承受了莫大的委屈,又好像天底下所有伤心难过的事全都集中到了他一人身上似的。
萧太后又问了他几遍,见他还是什么话也不说,只顾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个不住,不由地心头火起,甩手抽了他两个嘴巴,怒道:“再哭就给我滚出去,别在我眼前添堵!有话就说,没话就闭嘴,你再给我哭一声试试!”
郑王千岁挨了两下嘴巴,立即收声止泪,抬起衣袖来抹了两把眼泪,抽泣着说道:“姨娘,莺珠,杯鲁那厮既是我的老祖宗,那我以后可做不成汉人了,以后我可是的的确确真真正正地要变成了金人啦!与其那样,还不如跟你们做契丹人的好!”
待知道了他哭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萧太后松了口气,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呢,就这也值得你哭得伤心欲绝?
“做个汉人有什么好,他们自以为是,夜郎自大,狡猾奸诈无信义,除这之外就只会窝里斗了。
“我看你做个女真人倒比当汉人强些呢,说实话,我萧莫娜的国仇家恨虽然跟金人脱不了干系,但金人言必信,行必果,骁勇善战的个性还是很让人佩服的。”
“要我说啊,你从汉人变成金人了,这是老天赐给你的福分。以前我还以为你小子顶替杯鲁在金国招摇撞骗,虽可欺人但不可欺天,我和莺珠都担心你哪天福消祸来,老天降下果报,让你栽个大跟头吃个大亏也说不定呢。
“现在好了,你原本就是金人,还是杯鲁那厮几十世以后的裔孙,顶替他的位置,享他的福那是天经地义,不会损了你的半点儿阴鸷。
“我看你呀,就放宽了心,从今往后踏踏实实地扮演好你郑亲王的角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为天下苍生做些有益的事,成就一番功名事业,也不枉了之前你遭受的那番坎坷波折了。”
小郡主道:“姨娘说得对,不管是金人汉人还是契丹人,有那么重要吗?汉人中间也有许多坏人蠢人,金人契丹人中间也有许多汉人贤人。
“不管你血管里流着的是什么人的血,你都要记住,做的事情只要是有利于汉人,你便是汉人。有利于金人,你便是金人。
“同样,只要你心系大辽,愿意为大辽江山的恢复尽一份心,献一份力,那你就毫无疑问地是契丹人,懂了么?”
小郡主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捏了一下道:“傻瓜,快别哭了吧,你真的想当汉人的话,以后就千方百计地为汉人为大宋多做点儿事情也就是了,那你也就等于仍然还是汉人了,对不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