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巧合,
皆事出有因
十九年后,8月20号。
“你怎么会知道‘伯顿’这家店?”米拉女士冷下了脸色,语气严厉。
安塔利斯最怕她一无所知。
“我们德鲁伊的藏书里,有提到这家店的蜂蜜面包,但我没办法在镇子上找到它。”
“你当然无法找到它。”
米拉女士认真看了他半晌,相信了这个说辞,亦或者,这本就不算什么秘密。只是,对于当事人来说,那也是往昔阴影的一部分。
“伯顿旅店……”
米拉女士摆了摆手,这次没有收取推过来的银币。她陷入了某种回忆。
“十九年前,这座城镇还没有被重建。我的父亲,就曾在伯顿旅店居住——那是镇子上唯一的旅店和酒馆。”
米拉女士顿了顿,有些犹豫。
“我没有亲眼看过,但我听父亲说过,那年的收成格外不好,但能结出来的麦粒却很饱满。我认为那是好事,可我的父亲不是,他说在那之后发生了一系列古怪的事情。”
“是什么样的事情。”安塔利斯追问道。
“他不肯告诉我。”米拉女士至今也忘不了,年迈的,胡子拉碴的父亲,说起这件事时,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的恐惧与悔恨。“他把那些,写在了他的手抄本上,年轻的时候还好,我们出去采购,他固执地要检查好几遍。”
“这多少是一件好事,我们后来碰到过,往粮食里搀沙子的家伙。可我的父亲却不在意。”
米拉女士叹了口气。
“从那以后,母亲才发现,他有些老糊涂了。”
“米拉女士。”安塔利斯克制着心里的焦躁,努力保持平稳的语气。“那本手抄本还在吗?”
米拉女士点点头。
“本来要一起下葬。但我母亲觉得那东西不详,就丢到了遗物箱里,我也翻看过那上面的字,都是父亲年轻时候写下的账目,还有一些疯话,一些古怪的噩梦”
……
接下来的路途,有些沉闷。
男孩子已经没有了轻松的心情,他有些冷,想给安塔利斯写信。但哈利不想太多抱怨,他们本就不是来这里观光旅游的呀。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梭罗镇。
排在一起的房屋,高低起伏,勾勒出蜿蜒的街道,一些水沟在道路边上,这让两侧的草地郁郁葱葱。人们忙碌着,磨坊的水车转个不停,妇女在门口在箩筐前剥豆子,还有的在劈柴。
最热闹的地方是镇子入口。
四五辆马车停在那,很多人背着口袋,在那里排队,神色忐忑。
他们把粮食倒进计量器皿,再统一装进粮袋里。一些穿着皮甲的士兵在做这件事。他们把捆好的粮食口袋,搬到马车上,惊扰了笼子里,扑腾着翅膀的家禽。另一些马车上,还载着牲口。
一个手持眼镜,衣着干净,蓄着胡须的中年男人,正挠着他秃顶的脑门,用羽毛笔在纸卷上忙碌地书写着。他手边还有一个钱袋,一个沟算盘,也都没能闲着。
路上的动静,惊动了门口的这些人。
“是狩猎队。”“布里奇特回来了。”
排队的人高兴起来。税务官帕特里克也是。他终于不用面对亏损的数字,从这些猎物上看。那些向来连马都桀骜不驯的家伙,这回出乎意料地,没有对他们喊叫。帕特里克对着眼镜看过去,失落地发现,好吧,那个对他喊叫的家伙,似乎没能回来。
布里奇特和骑手们勒住缰绳,他看了一眼周围密集的人群,利落地下马。
“快清点一下猎物。”
税务官赶紧吩咐他带来的士兵。但这些士兵纷纷拔出了短刃,惊惧地看着一头逐渐接近的豹子。人们惊呼地后退。拉车的马,不安地发出唏律律的惊叫,笼子里的鸡却安静了下来。
两头羊挣脱了绳子,从车上跳下来,飞快地逃跑了。
黑豹严肃地低吼了一声。
哈利的心底紧张起来。“黑豹先生,别吓唬他们,那个也不能吃。”他也严肃地强调这件事。
“布里奇特,这野兽是怎么回事。”
帕特里克咽了咽口水,这可是活生生的黑豹,太罕见了。
“我们有一位贵客。”布里奇特说。“收起武器,他不伤人,但你们继续这样,我就不确定了。”
他没有直说那是德鲁伊,但帕特里克不是笨蛋。他审视地看着黑豹背上的男孩,感到太阳正从西边升起,他立刻意识到,这个消息对现在的莫巴斯部落,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能得到这份功劳……
他急忙严厉地吩咐。
“快收起来,赶快追那两头羊去。”
士兵们迟疑地听从了命令。
“布朗文,你们先去伯顿旅店,等会儿还要出去一趟。”布里奇特说,然后,他对着德鲁伊微微点头,就匆忙走向帕特里克——他正翻看着堆叠起来的皮毛,盯着其中一张火红的,失望地发现它不是狐狸。
皮肤黝黑的骑手,小声对哈利说,“跟我来吧,他们还要在这里忙碌很久。我们先去旅店。”
哈利点点头,黑豹迈开步子,甩着尾巴懒洋洋地跟在旁边。
而另一边,布里奇特和税务官差点争吵起来。
“再等两天,你在开玩笑吗?”帕特里克震惊地连连摇头,强硬地说,“这不可能,布里奇特。长老推选还在进行,都盯着这次的收成,我已经想办法帮你们拖了一周,我不明白,你在顾虑什么?”
“一天,就等一天。”布里奇特咬牙,德鲁伊在麦田里的模样,实在让他心生不详。
“今年的收成太邪门了,我想请这位德鲁伊,为这里驱邪。你也不想把霉运带回去吧。”
帕特里克迟疑了。
悄悄看了一眼,正在忙碌装车的士兵,
他在这片地区收税六年了,的确没见过这么惨淡的样子。明明每年都休耕轮换,就是只长苗不结果。他深深地皱起眉,一点也不想在这个倒霉地方待下去了。他已经用完了请假的理由——道路难走、拉肚子、修车、坏天气。士兵派回去一半,都用来报信了。
不,还跑回来一个。带来了死对头送给他的吊唁信。
想到这儿,帕特里克气恼万分,坚决地摇头:“不行,车队必须今天出发。”
……
梭罗镇的街道,有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气味。
红色的屋瓦层层叠叠,路面泥泞,污水横流。
布朗文笑容满面地和路过的人打招呼。他们下意识地把黑豹当成猎犬,但他的体型太大了,认出来野兽的人,吓得直往路边躲。
“不行,这只豹子不能住进去。”
伯顿旅店的老板,是一个固执的老头,他抱着账本,躲在柜台角落里,大声坚持这件事。
但最终他妥协了,因为布朗文告诉他,这是一位,正在考虑主持秋收祭祀的德鲁伊。
“你应该庆幸我这儿都是夜猫子。”伯顿老人粗声粗气地说,把墙上挂着的一把钥匙放到骑手面前。
“最上面那层,临街的房间,挨着杂物间的就是。”
“要住几天?”
“一周。”哈利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反射着光的狮鹫金币。布朗文吓了一跳,慌忙一把握住,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围。酒馆里只有几个趴在桌子上的醉鬼,咕哝着梦话,街道外面也没人注意。
布朗文这才假装从他自己的钱袋里,掏出这只金币,神色牙疼。
哈利一怔,隐约意识到,这好像并不是一个金加隆。
伯顿老头就抱着双臂,站在那儿看着他表演。不耐烦地伸出一只手。“不找零,这孩子可以在这住一个月,管饭,送到房间。”
他瞥了一眼蹲坐在男孩子边上的野兽。
“关好窗户,晚上可能有贼。够不着的话,房间里有凳子。”
闻言,男孩子露出一个笑容。“谢谢您,伯顿先生。”
“……我可不是担心你。”伯顿老头警告他,没好气地,“管好你的朋友。”
虽然他的态度不好,但哈利还是察觉到,一些额外的关照。正如老人说的,这个房间临街,但有一个小窗台,黑豹可以很轻易地爬上房顶晒太阳,或者出去捕猎。
墙壁是一层木板,并不隔音,可这已经是旅馆里,最安静的地方了。
中午的时候,厨房的女佣敲响了门。
午餐是蜂蜜面包和炖菜。
黑豹对此不屑一顾——他甚至不吃从厨房里买来的生羊腿。而是认真地确认了男孩子的安全后,就趁着人最少的时候,从房顶上离开了。
哈利决定留着羊腿,就放在窗户边上,假如黑豹先生的猎食没有好运气,这就有用了。
然后,哈利给安塔利斯写了一封信。
……
8月13号之后的第六天。
出发前,我再次清点了,带回拉夫拉德的税金。
四头羊和草料,大麦一车,燕麦小麦一车,布二十卷,外加一些散钱——即使我将本年的税收分为两批运送,这也不够。我不得不困在这个穷地方,等狩猎队的消息。
我必须每天检查,与别的税官不一样,马背上才是我们的食物。这次没有收到酒,有些遗憾。
8月13号之后的第七天。
狩猎队带来了很多有价值的皮毛,两打皮货,五十只鸡,腌肉十大罐,这超出了我的预料,清点之后,我决定立刻返回拉夫拉德。
雾气太浓了,我们穿过泥朵树林的时候,车队不得不放缓速度。
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土壤变成沙子。
我们生不起火,路面泥泞,车轮陷入一个大坑轮轴裂开了。坏运气。
被迫停下来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想起狩猎队长和我说的话。
也许真的有霉运这回事。
8月13号之后的第八天。
士兵修车的时候,我在周围闲逛,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桫椤树,它的伞盖特别大,往上叠了好几层。我认出了它,见那上面有果子,我就摘了一个。果肉特别苦,但我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就吃完了它。但我发誓不会去摘第二个了。
下午我们继续上路,终于走出了树林。
8月13号之后的第九天。
士兵身上开始起疹子。车队不得不提早停下,让他们结伴去河边洗澡。
我准备明天加快速度,不然拉夫拉德那边,可能以为我死了。
8月13号之后的第十天。
情况更糟糕了,最先起疹子的士兵,感到腹部疼痛,几乎没法骑马。他拉得整个人消瘦下来,吃不进去东西,哪怕我破例从马车上分出一罐腌肉,也没能让他恢复。
晚上的时候,没人能睡得着了,即使是我,我知道他们在怀疑。
我也很困惑,为什么我没事。
8月13号之后的第十一天。
我们不得不改道,去最近的城镇,这些士兵需要治疗。
不然,可能需要治疗的就是我了。
但这注定是一个美梦。我们坚持走了,也许两英里。就有人从马上栽下来。我束手无策,不得不破开一袋粮食,用水泡了很久,一个勉强能动的士兵撑着煮了粥,我全分给了他们,忧心忡忡。
吃完以后,士兵的气色好了很多。
但我就应该知道这一趟没好事,半夜里,他们开始说胡话,所有的食物都吐了出来,嘴唇和皮肤干裂,呼吸像是漏风的窗户。我躺在一群奄奄一息的尸体中间,精神恍惚,我觉得我可能永远到不了拉夫拉德了。
8月13号之后的第十二天。
上午,我掩埋了除了我以外的尸体。用灌木藏住马车,毅然决然地骑上一匹马,赶往拉夫拉德,天阴沉得厉害,云几乎压到了头顶。到了中午,仿佛还在夜晚。
当我一身泥土,冲进元老会里,试图告诉他们发生的麻烦,四辆马车的事情,还有一位被狩猎队带到梭罗镇的,年幼德鲁伊时,他们用一种困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仿佛认识他们每个人。
可现在,他们不认识我了。
即使我带着他们,找到了那些马车。可让人吃惊的是,马车已经腐朽,如同刚从坟墓里掘出,布脆得和纸一样,牲畜只剩下干巴巴的尸体,撕开一袋粮食,麦粒干瘪得像是一层皮。
我不敢置信地瘫坐在地上,摔倒了瓦罐。
唯有那里面的肉,鲜亮如新。
……
手里保养很好的手抄本,每一页都奢侈地用了一层皮革,刻刀与墨水书写的凯尔特语清晰可辨,一点也不像想象中的疯子那样逻辑混乱。
这说明他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神志清醒。
安塔利斯觉得血液几乎凉透了。
“米拉女士。”他轻声开口,从椅子上跳下来,“你知道,伯顿旅店的旧址,在那里吗?”
“当然,那是旧城遗址。”米拉女士不得不再次推开账本。
因为,德鲁伊还站在他的桌子边上,但十几个黄澄澄的金币,却叮叮咣咣地洒在了柜台上——她不知道对方如何做到这件事,但米拉女士知道,这些钱是真的。她还从没有见过金币。
“请您送我去那里。”
她震惊地看着德鲁伊语气平静,那里面。
却有着可怕的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