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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远:“这怎么行!道长,你别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如果你确信那是解药,那就吃了它。我从未见过你这样。”

墨林面泛红潮,身体似乎被一层薄蜡覆盖,虽薄却失去了往日的硬朗。宁远看着他的样子,内心也隐隐作痛。然而,墨林摆手,倔强而坚定:“我是武人,病发缓慢,等我手持红缨枪击败几个服部兵乙,抢些药来,我们俩都有救!药粉足够,道长何必如此糟蹋自己!”

将军既急又怒,墨林见状也严肃起来:“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粗鲁的想法只会坏事!”

看到墨林动怒,宁远不知所措。墨林微笑着望向他,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道士能察觉到,这位绣花将军是真的为自己担忧。他们相识不久,交情不深,但这人却像老朋友一样坦诚相待。

自从他驾驭着跛足老驹从山巅踏入凡尘以来,还真是头一遭遇到这样容易袒露心扉的愚人。他的话语瞬间柔和了不少,甚至带有安抚的意味,这对他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将军,听我一言,服下药末,一切自有分寸。”

“但是...”

“将军与我共事这么久,我的手腕你难道尚未全然了解?此刻我放你去,你服用药末后再回到我身边,即使我倒地不起,七日内也请你勿动我身体,能做到吗?”

这话充满严肃,将军不禁低语:“道长,你何必如此呢?”

墨林脸上掠过一丝愠怒:“再啰嗦下去,庸夫孺子,不配共商大事!”

宁远被斥责后便不再多言。此刻晨光破晓,烈日初升,一道阳光透过窗户洒入屋内,带着淡淡的雾气和烟霭,落在两人身上,发梢和汗毛上都沾染了几抹晶莹。

短暂的宁静之后,一声震撼的战鼓响彻整个金墉城。宁远听见,眉头紧锁,面露惊骇:“敌袭!”

墨林闻言也微微蹙眉。看到他这副样子,宁远心中更加恐慌:“道长,你快服用药末,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我不是无情无义之辈,你如此坚决,我该如何是好,真的要弃你于不顾吗?”

道士挥手示意:“离开城池吧,外面的祸福未卜,但我与师弟的约定尚存一个月,他们或许不会大举进犯。这么说来,我们仍有时间。但军队是否撤退,就要看将军如何抉择了!”

绣花将军理解事态严重,此刻不宜犹豫,立刻推门而出,但在墨林面前留下了那包药末。

墨林凝视着药末片刻,然后拾起,嘴角挂着微笑走向窗边,轻轻一挥,药末飘散在云端。

“故作神秘者,难持久;本不存在者,终将消逝!”

除了宁远疾驰下楼的脚步声,整个晓行夜宿一片寂静。尽管天已大亮,孤独感却更甚。

墨林感到体力逐渐衰弱,他倚着墙行走,留下一串油腻的指印。他一层层往下,推开房门,有的紧锁,有的空荡,皆是破败不堪,没有丝毫生活的气息,只有沉积的灰烬,早已远离人间许多年。

又下了几层,墨林在一间客房中发现了一堆棺材!

纵横交错,歪歪斜斜,随处可见。看到这些棺材,墨林的心情反而变得愉快。

他继续搜寻,棺材的数量越来越多,墨林的笑容也越来越灿烂。

走到一半,墨林疲惫不堪,随手推开一扇门,躺进一个棺材里。随即闭上眼睛,平日里他都是打坐,像这样休息对他来说极为罕见。

他睡得越来越沉,呼吸渐弱,最终停止,静得如同一团烂泥。

而这一切,宁远此刻无法看见。

全城的服部兵乙无影无踪,每当城市遭遇困境,他总会退避至金门幕僚府邸,其确切缘由成谜,于是此刻,只剩下宁远孤身一人,坚守着他的逆流之路。

他穿越尘土与赤色洪流,放下吊桥,跨白马涉江出城,手中红缨直立,依然未披甲胄。

出乎他意料,城外并非战旗蔽日,也无杀伐之声,只见一位黑袍道士,骑着高大的骏马,背后负着古琴,在漫天黄沙中静默等待。

对峙。

宁远驱马向前,两人在空旷的场地中形成对峙,马首互相嘶鸣良久才停歇。

“时限未至,你为何在此?”

“久未见兄长,恳请将军引见,师弟甚是挂念。”

宁远冷笑,对峙的目的已昭然若揭:“伪善者,休要装模作样!”对峙者却显得洒脱,有意抬头望向城墙:“真豪杰,你的随从何在?”

将军一时语塞,他非贪生怕死之辈,但对方的话语难以反驳。

“道长正于城内闭关,你们有约在前,还是信守为妙。不过,你想战,我奉陪到底,动手吧,少说废话!”

他将红缨横于胸前,虎目圆瞪,厉声喝斥,对峙者的马匹被他的吼声吓得脚步踉跄,差点倒下,对峙者紧握缰绳,勉强维持平衡。

“将军气概非凡,可否料到明日我再来时,你是否仍有今日的胆识?你应该明白,我一生唯师兄惧之,你只是狐假虎威。如今我卜算到师兄命在旦夕,约定作废。明夜子时,西梁大军将过境,城池将不留一兵一卒!”

宁远无言以对,对峙者也不打算久留,转身策马离去,只留下宁远独自面对黄沙,回首望去,金墉城的城墙满目疮痍,每一片破碎的青砖上,或是断箭,或是无声的叹息。

金墉城比以往更加荒凉,民众在屋内颤抖,风中传来西梁军队磨砺刀剑的声音,还有金门幕僚府中诡异的笑声,以及一群披红衣的懦夫提着镰刀蜷缩的影子。

关闭城门,宁远放走了马,独自漫步在主街上,心中失落。

他渴望立刻回到晓行夜宿看墨林,但对话之后又有些犹豫。就在这样的思绪中,空荡的街道对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竟是他在晓行夜宿顶层见过的那个壮汉。

汉子仍扛着那块招牌,双手搭在上面,将它背在脖子后缓步行走,口中低吟,竟是一首改编自打油诗的民谣。

“千里山谷千里溪,涉水青山见城脊,城上飞鸟如云涌,城下旅人题诗记。”

歌声宛如西凉的豪放嗓音,苍凉深远,宽广有力。宁远心中烦躁,歌声难以入耳,壮汉走近,也看见了他。

“壮士,你叫什么名字?”宁远主动向他问好。

汉子闻言微微一愣,歌声的旋律被突然打断,显露出一丝不悦,但见到来者是虎胆英雄宁远,怒气瞬间消退。

“我名叫黎明子。”

“没有家族之名?”

“父亲的姓名我一无所知,只因在黎明时分降生,接生婆便赐予了这个名字。”

宁远若有所思:“这么说来,你的命运也颇为坎坷。刚才在晨行暮歇,为何未曾回应?”黎明子一脸忧郁,眼神中流露出恐惧:“我畏惧那位道士。”

“你为何害怕他?”

“不清楚,一见到他就感到害怕,仿佛他能看穿我的一切。”

宁远沉默不语,他初次遇见墨林时也有同样的感觉。因此,听到黎明子的话,他深感共鸣,再次看向此人,眼中多了几分亲切。

“我在这座城驻扎不久,却未曾见过你这样的人物。你来自何方?”

黎明子语气犹豫:“自小就生活在这城里,父亲不准我外出,所以我从未离开过家门。后来父亲出游至此未归,我饥饿难耐,便离开了家。”

宁远心中疑惑:“你父亲究竟是何人?”黎明子闻声脸色剧变,连忙将牌匾放在一旁挥手否认:“这个我可不清楚!”

回答得颇为怪异,宁远轻笑一声:“你觉得我会相信吗?生而不知父亲,岂非人生一大憾事?”

不料黎明子闻言痛哭流涕:“我爹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宁远见状,不再追问,指向牌匾:“你拿这个有何用意?”

黎明子一提到牌匾,立刻怒目圆睁,如怒涛金刚:“这牌匾不属于你们!”

绣花将军被他的气势震慑:“我与你无冤无仇,也不关心此事。我是魁门中人,从不欺压百姓。你不愿说,就算了,不必如此紧张。”

黎明子躲到牌匾后面,原本威武的汉子此刻却像个做贼心虚的小偷。宁远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还真有点意思。”

他本想再问些问题,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黎明子胸前的骷髅图案上。见他如此,他知道再问也是徒劳。加之担忧墨林的安危,他毫不犹豫地提起红缨枪离开。路过黎明子时,黎明子反而抓住了他。

“外面那些恶人,是不是很快就要闯进来了?”

宁远不知如何作答,没有回应。黎明子接着说:“你们不该阻止他们,应该让他们进来。你们阻挡得越厉害,他们进来后对我们的杀戮就越残忍!而我从未离开过这里,我无处可去!”

“那就回到你的住所,其他的事情交给天意决定。”宁远不再理睬他,提枪离去,身后传来黎明子撕心裂肺的喊叫。

“我怕痛!”他喊道。

宁远继续前行。

“外面的人为什么想要杀我们?我怕痛啊!”他又喊。

宁远不顾他的呼喊,径直往前走,深夜的街头,孤独的丑时生矗立,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沙尘,他越叫唤,内心越凄凉,最后瘫坐在地,手中握着骷髅挂饰,继续低吟:“生如朝露暮成霜,人头堆积血流成河。

白骨穿透心肺过,惊飞的鸟儿残花遮蔽战旗。

男儿卫国以命相抵,国家却哀悼戏子与阉臣。

忠魂染血白发生,城隍庙中僧尼诵经声。

战马冰河远离故土,亡魂归于荒漠鹧鸪啼鸣。

春风初起三日间,雁阵变换人西行。

灾祸连绵未断绝,皇榜昭示起义烽火燃。

粮仓新谷替换旧米,新军崛起老将辞世。

刀光剑影将军泪,攻城略地意义何在?

世事纷扰终成空,墓地孤儿难觅菩提!”

宁远已至街角,回首望向丑时生,脸上惊骇无以言表。

那首歌谣显然出自高人之手,但宁远此刻无暇深究,他亟需返回晓行夜宿查看墨林的病情。刚才,他惊觉手臂上的伤疤正渗出微弱的蜡状物!

晓行夜宿早已失去了掌柜,只剩一名店小二维持日常,店小二熟知店规,也知晓宁远的军爷身份,因此宁远提枪上楼并未受到阻挠。店小二聪明,不愿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口气奔至一百零八层,宁远却未见墨林踪影,心急如焚,他呼唤着墨林的名字,一层一层搜寻,不论门是否上锁,都以枪破开,直至看见棺材,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又耗费了两个时辰,终于找到墨林,只见他脸色苍白,静静地躺在棺材内,棺头立着鹤鹿碑亭。

他面容安详,痛苦已消,双手紧握桃花剑。宁远检查一番,发现墨林已无呼吸,生命已然消逝!

“哐当——”红缨枪落地,轻微颤动后归于沉寂。

他呆滞了,脑海中只剩下墨林的遗言:“即使我死了,七日内你也不能动我的身体!”

他在棺材边坐下,摸了摸腰间的葫芦,酒已空,环顾四周,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道士啊,人生真是无味。”

客房无窗,油纸窗外,一只飞鸟掠过,黑眸深邃,是一只饥饿的乌鸦。

乌鸦飞离金墉城,城下士兵的残骸已被风化,它必须飞向更遥远的地方,才可能找到新鲜的腐肉。乌鸦聪明,它飞向的方向正是西梁大军驻扎之地。

乌鸦翱翔了一个时辰,黑色的眼睛映照出一片黑海。

它栖息在一支尖锐的枪尖,望见成千上万的钢铁之矛闪烁着冷冽的光芒。令这只乌鸦特别兴奋的是,每根矛尖都弥漫着浓厚的内脏气息,使它陶醉,仿佛置身于天堂。它振翅欢呼,却没料到爪子一滑,身体瞬间被长矛刺穿,从头至尾穿透了胸膛!

乌鸦全然不知情,只觉得腹中涌出更浓郁的腐败味道,这令它失控般嘶叫,食欲大增。然而,它还没来得及品尝自己的血肉,生命就在那锐利的矛尖上消逝。

血液,一滴滴缓缓滑落,嘀嗒,嘀嗒,嘀嗒,嘀嗒。

一滴溅到了士兵的手掌,他瞥了一眼长矛,厌恶地甩掉了乌鸦。一滴血落入他的眼眸,瞬间,他的世界被殷红浸染。他揉了揉眼睛,睁开眼,金墉城在眼前显得更加诡异,笼罩着血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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