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人群后的顾墨,就那么定定的看着脚下的纸钱,又伸手从官服上捏起一枚纸钱。
紧紧的捏在手里,缩回衣袖里。
无人看到昏暗的视线里,他的眼眶是红的。
他似乎又听到了昨夜祖父的叹息,看到了祖母垂落的眼泪。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漫天飘飞的纸钱,卷向皇宫的那些纸钱。
竟然有一种莫名的舒畅。
“这谁啊,非国丧,处处撒纸钱,是在咒谁?”一道轻飘飘的带着恶意的声音传来。
声音不大,但是在这寂静的只有风声的宫门口了,听起来却很是清晰。
顾墨冷眼扫过去,是薄斯廷。
薄斯廷对上顾墨毫无波澜的面孔,冷笑勾唇:“你说是吧,顾给事中?”
“狂风四起,未必人意!”顾墨只是淡淡说道。
薄斯廷冷哼一声,昂首挺胸,背负着手往宫门口走去。
“能闭嘴的时候就闭嘴!”马车里的平远伯走下来,冷冷瞪了薄斯廷一眼。
薄斯廷低下头,拳头紧握,并没有说话。
吱呀声声,宫门开了,一行人鱼贯而入。
而霍惊霜此时已经到了墓地。
父亲和长兄的墓依旧完好。
只是,母亲的坟墓被挖开,棺材被打开,黑黝黝的,空洞洞的一片。
火把亮起来,棺木里只剩下一些风化的衣服,就连首饰什么的都一概不见了。
霍惊霜低头,眼泪落下来。
十年之前,母亲没有见到丈夫儿子的尸体,只能给他们做了衣冠冢。
十多年后,她自己的尸骨也没有保住。
劲草从后面走上来,捧上来一根银簪子。
簪子上镶嵌着一颗蓝宝石,让这簪子多了些味道。
却也是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东西了。
“长姐,我来清理一下棺木!”
落羽把霍惊云放进棺木里,昨天下了大雨,此时棺木里一片潮湿,还有枝叶污泥。
霍惊云脱下自己的外袍,从一头开始,一点一点的擦拭。
把包着脏污的衣服递给落羽,落羽倒掉,挤干,再次递给霍惊霜。
“我来!”霍惊霜也让劲草把自己放进棺木里。
姐弟二人默默清理,枯枝败叶,雨水,泥土,已经破烂的看不出本来样子的衣服……
后面黑压压的残兵涌上来,裹挟雨点的大风里,他们都脱了外袍。
光着的上身,几乎没有完好的,都带着伤疤。
风临暗心里翻滚着什么情绪,却是没有说话。
一件外袍脏了,被递了上来,另外一件干净的,带着体温的外袍递下去。
静默无声,井然有序。
上面凌乱的土被扒开,棺盖也被擦拭的一干二净。
放在外袍铺好的地面上。
山风猎猎,枝叶哗哗作响,天上乌云翻滚。
风临暗仰头看着天幕,回望远处京城的灯火,心里一片酸涩。
这就是霍家!
这就是霍家最后剩下的!
他们病弱,他们残缺不全,他们静默无声。
但是,他们的脊背从来不曾弯下。
风临暗知道支撑他们的是什么,因为知道,所以,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那是一种无法宣泄的压抑,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似乎,这空气都被什么人劫走了。
他低头,看着人群之中,在棺木中忙碌的姐弟。
似乎眼前又看到了当年。
霍家父子和将士亡魂从北疆回京,三千里路程。
一路飘白!
三千里路上,处处是自发的路祭。
三千里路的白色,三千里路的哭声,三千里路的悲痛!
谁都知道,大渊是谁在护着。
被谁庇护,仰仗着谁!
常安郡主没出月子,抱着嗷嗷待哺的霍惊云,牵着五岁的,哭得跌跌撞撞的霍惊霜,去城外三十里迎接夫君和儿子衣冠。
然后,三十里路,一步一步的走回家。
无数次跌倒,无数次爬起来,就是五岁的霍惊霜,都没有让任何人抱。
三十里路,他们走了一天。
初春,寒意料峭,霍惊云哭累了沉沉睡去。
霍惊霜一张脸初时惨白,后来红的吓人,起了高烧。
一路无数马车马匹相邀,但是他们都不曾理会。
一路哭声震天,甚至有从北疆一路护送而来的百姓,在把他们护送进京城后,在镇国公府外跪下磕了头,然后无声离开。
那一天,初春的京城到处一片白。
初春的京城,没有下雪,但是在整个大渊人的心里,下了此生的第一场大雪。
后来霍家父子下葬,常安郡主抱着霍惊云,领着霍惊霜跪在京城外。
他们跪谢所有人的帮助。
常安郡主的声音铿锵有力:”吾夫,吾儿,吾霍家军,为国尽忠,理所应该!”
“只恨,北宁小儿肆虐,北疆百姓受苦!”
“惊霜,惊云,记住今天,记住此时此刻,不踏平北宁,枉为霍家人,枉为大渊臣民!”
不诉一句委屈,不言一句悲痛,不发一词愤懑。
不足五个月,常安郡主就离世了。
这一次,五岁的霍惊霜背着五个月的霍惊云,却是再也没有嚎嚎大哭。
风临暗眸色寒凉,霍家有足够的忠心,有盖天的功劳。
可是,谁对得起这份忠心,谁念着这份功劳?
那一年,他十三,入宫两年,是皇上身边的小侍卫。
山脚下有声音传来。
劲草跳上枝头,远远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她心里一动。
熹微的晨光里,那些人撒着纸钱一路走来。
“郡主,世子!”劲草叫到。
一身脏污的霍惊霜和霍惊云抬起头,千余人的残兵抬起头。
“来了,很多人,撒着纸钱!”劲草艰涩的说道。
不知道是什么人,不知道想要做什么,毕竟他们做这事都是今夜决定的。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落在树下的风临暗身上。
风临暗摇摇头,却没有说话。
霍惊霜和霍惊云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只是静默的把棺木清理干净,然后爬上来。
霍惊霜把那根银簪放在棺盖上。
霍惊云解下腰间的玉佩放下:“母亲,待您尸骨归位,儿子再拿回来!”
这是母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元一捧着一条灰白的帕子走上来,跪下放在棺盖上:“夫人,当年在北疆受伤,您用这个给元一包扎,元一记着着呢。”
“夫人,这是北疆天寒,我脚冻裂流血,您给我做的鞋子,我没有舍得穿。”
那鞋子黑面白底,被层层包裹着,崭新如初。
“夫人,这是我新婚,你给的玉簪。”
“夫人,这是我孩子出声,您给的银锁!”
……
一个接着一个,有东西没有东西的,都有与常安郡主的往事。
霍惊霜的眼泪滚落下来。
霍惊云倔强的咬着嘴唇,红了眼眶。
后面的脚步声越发的近了。
“鸢儿,还有母亲,母亲来送你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