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瑜的尸身是李凡他们被张九皋救回山后,观主派了元婴真人领队搜山,才在三天后,距离那墓穴附近,约莫百里的山涧底部发现的。
百里之遥,架起剑光须臾便至,因此也说不准他是被人埋伏,还是抛尸,又或是在天上斗剑,叫人杀了坠落于此的。
当然的,陆瑜被找到时,一身法宝,储物玉佩,陆家那条藏‘物’的机关右臂,还有负责看守的四条龙,尽皆丢了。只是为杀人者所掠,还是被不周山中寻宝的路人,当作‘机缘’取了,就不得而知了。
修行界哪里有王法可讲,从来都是拳头大的道理硬,哪怕查到了陆瑜的法宝,甚至墨竹山养大的苍龙,人家也可以自称是‘与宝物有缘’,除非翻脸打上门,否则大概率是不可能讨还了。
但法宝蟠龙这些都是小事。
大事是墨竹山死了两个金丹,一个筑基,而且可能内门弟子中还有和离国内廷牵连,居然弑杀同门的内奸存在。
墨竹山的惯例,一直是山主镇压山门,而观主掌教执法,这次也一样。
观主第一时间传唤了张九皋,按照老头的说法,他身为童子教导,突然发现陈道通的魂灯熄灭。又查到了陆瑜留在苍龙涧的法符,知道他们四个出城往不周山方向牧龙,猜到是出了差池。
于是他一面传书了观主,一面自己御剑先行搜救,最后是神识扫到了童子李清月所放的明光符,才及时赶到,把两个童子救下的。
他的话有观主的应征,魂灯法符也有实据可查,而且他还把李清月和元玄宝两个生还的童子救回来了,到也都说的通。
然后是元玄宝的说法,就是陆师兄带他们牧龙,发现了墓穴中有煞炁外溢,于是留三个童子采煞,防止尸变生出祸患来。
可这个墨竹山的金丹法师突然现身,飞剑枭首斩了陈道通,又把元玄宝腰斩。接着入墓追杀童子李清月,结果被清月祭出牧龙法剑,以墨剑的剑光重伤,又被煞尸袭杀阴沟里翻了船。这样他们两个才能幸存得救。
童子李清月虽然重伤昏迷,但检查了他的伤势,还有墓穴中留下的尸骸,以及斗法的现场,倒也应征了元玄宝的猜测。
那金丹法师,确实是猝不及防之下,进门就被剑光重伤,伤了丹府,斩了神光,无法行炁施法,又猝不及防之下,遭到煞尸袭击毙命的。而煞尸也约莫是被他同时用飞剑斩碎,算是两个同归于尽了。
只有一个问题。
这个妖道看着装扮衣着,修行法门,也确实是‘墨竹山弟子’,内门却没人认得。
“没人认得?这特么也行?你逗我呢?”望舒小居里,李凡瞪着过来看望他的元玄宝。
两人在茶室里对坐,桌案上放着锅山珍炖鸡汤,是茯苓去商行办事前,特意给他准备养生补血的。
当然李凡是拿出来招待这个生死之交,玄宝也不是来蹭鸡汤的,就鲲在那里吨吨吨得噘。
“确实没人认得,他的佩玦之中也没有道牒法箓,”大概是被救了一命,元玄宝对李凡的口气着实好了不少,耐心解释道,“墨竹山本来就是散修联盟,这些年流传出去的道统太多了,统一发放娄观道道牒,算起来也是最近百来年的事。
更何况虚月当空,动辄就有弟子走火入魔的,内门里只有到了元婴境界,才算是名声响亮的真传弟子。而金丹的,除了张真人那样常在道塔驻守的要职,否则大多是分在各峰各洞的道场修行。
这人既然是个细作,和他有私交反倒要惹一身骚,因此首级挂在娄观塔下边,至今还没人出来指认。”
李凡顿时皱眉,“这……你们这大数据也做的太烂了,身份认证都没有也就算了,可金丹才几个啊,挨个排查也查不出来吗……”
元玄宝想了想,“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妖道确实并非内门弟子,而是外门成就的金丹。”
“外门?那些记名弟子?”李凡楞了一下。
元玄宝点头,“观主是这么怀疑的,记名弟子到底是传了真法,其中有人天资卓着,福缘深厚的,能修成金丹也并非不可能。自称墨竹山的弟子也合乎情理。
但这就更难查了,在外门记名的弟子,都是世家宗室,地主豪强送来的人,有些就是门阀的世子,有些则是那些修真家族自己养的供奉,在外门只是留了个名字,一旦完成筑基,也就各自回归家族修行了。
假若本来就是离国世家豢养的死士,恐怕身份藏得更深,一时半会儿想查出底细来恐怕就很难了。”
两人一时沉默。
鲲趁机从锅里拽了条鸡腿吃。
李凡犹豫着问道,“你觉得……会不会是那什么离秋宫的太监?”
这妖道是个阉人的事情,还有之前在龙门客栈见到的江湖事,李凡伤好后也和元玄宝说了。
元玄宝点点头,又摇摇头,“那妖道士八成是离国朝廷的人,但弑杀同门在三派也是大忌,确实防不胜防。至于陆师兄又是谁害的,就说不准了。
庙堂上的算计更深沉更阴暗,还有仙宫那边的掺和,这些事水太深了,不是我们这些童子能计较的……
不过幕后的贼首日后再找也不迟,清月,这次能诛了这首恶,也算是替道通报了仇,今儿是七祭,我是来看看你伤势如何,如果身体还支持的住,我想带你去给道通和陆师兄上柱香。”
“哦,头七是吧。都七天了……应该的,我身子已经没事了,咱们动身吧。”李凡也反应过来,这日子过的,看来他在锅里昏迷了好几天呢。
于是李凡换了身祭礼用的黑衣法服,抓起还在嚼鸡骨头的鲲揣在袖子里带上,和元玄宝两人离开望舒小居。
玄宝放出一只木鸢骑乘,在前边飞行领路,李凡则祭出望舒仙子给的仙鹤乘坐跟在后边。
先出了内山洞天到往娄观塔,再往东,沿着江道行不过十里,便见到一片亭台朱楼,高墙红瓦,水榭园林,聚集成林的豪门庄园。
远望去,只见着鸳瓦霜轻,玳帘风细,高门里瑞气非烟。朱楼水榭,碧潭金阁,谢庭间兰玉争妍。这一派的景秀气象,别有一番风致的古镇,大概就是墨竹山一系的修真豪族,仙人庇护的世家门阀聚居之所了。
一个人得道成仙,成了寿元数百载的陆上神仙,那不出意外都要把三代五服,甚至后传十七八代的子孙后辈,统统都遮拢在羽翼下庇护的,这也是人之常情。而其中若再有一个两个同样得道的,那一整个修真家族,累世经传的门阀,就这么拔地而起了。
譬如仙宫那种组织,天庭啊,封神啊,道牒法箓什么的制度,也是基于这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核心逻辑建立起来的。天地间第一个仙尊,和他的门人弟子,乃至整个仙宫,整个十二国,就是这样一个修真家族的缩影。理所当然的,修真功法和天材地宝什么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只不过这种家族传承体制,后来先后被玄门的师徒传承,和神教的教派传承打击,再到虚月当空天道大改,可能一个修士走火入魔,就把自己整个家门都诛灭了,这才有所收敛。
但如今从墨竹山附近的世家庭院依然可以看出,修真家族依然还是修行界最广泛,最基础的单位。几乎只要一个大派没厄没灾得积累个几百年,自然而然得就有依附的世家群聚兴起了。
有元玄宝领路,李凡先跟着他去了陈家。
毕竟陈道通只是个筑基期的童子,陈家倒也没有办得太大,就是陈道通一房的亲眷,还有元玄宝这样交情深厚的友人道侣,过来上柱香拜会一下。
李凡算是帮陈道通报了仇,于是也被视作上宾,陈道通的父母和他留下来三妻四妾,也纷纷前来拜谢。
……嗯,真的是三妻四妾。
陈道通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勉强高中生的模样,他的父母看起来虽然悲伤,但也都是正值中年的打扮,大概有灵丹妙药保养,显得倒也很年轻。于是起初,李凡还以为过来行礼这些素衣戴孝的妙龄女子,都是他的姊妹,结果一介绍,居然是妻妾……
晚上可以凑两桌麻将了,这万恶的封建社会,真是令人羡……咳咳,批判批判,应该批判……
“玄宝兄,你与道通兄一同修道,多少年头了?”虽然死者为大不好后面议论,可李凡还是忍不住,斟酌了一下偷偷和他打探。
“有二十年了吧,”元玄宝算了算,“我们都是十六岁筑基时,一起拜入的师傅门下,结侣修行到筑基圆满,至少有二十年了。”
是嘛,这样三十六岁上下,又是仙人,这种年代收个三妻四妾仿佛也是寻常,十六岁倒也差不多青春期发育了……嗯?
“……你说,十六岁筑基……”李凡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瞧了瞧元玄宝的模样,“玄宝兄,你好像,没怎么长啊……”
“哦,筑基以后,道体生长就慢了,以后境界越高,衰老越慢……”元玄宝好像也想到了什么似的,扭头看看才十岁模样的李凡,“呃,清月你其实……可以稍微缓个两年的……不过当时的情况倒也没办法……”
卧槽!也就是说倘若修行太快,老子不是得一直这副童子模样!
‘李凡的心情下降了1点。’
‘玄天剑意表示,这有啥不好的,这说明宿主你天纵奇才嘛。宿主多出去行走行走江湖就知道了,那种转了十几世的大能,全都是五六岁就筑基修道的老小孩,老凶老吊了。宿主你这是碰到本座晚了,不然摇篮里就给你整筑基喽。’
剑意你给老子一边呆着去!
李凡简直无语,这也太坑了啊,难怪这些修真世家的子弟,都是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比较多,而且外门不怎么拜月的,人家这是要传宗接代啊……
他看看陈道通那几个哭得梨花带雨的遗孀,好像,还真有两个已经有身孕了。这就是修真家族的传承么……
“叔伯放心,道通兄的血脉我玄宝会帮忙看护的。”元玄宝那边又过去安慰家眷了。
李凡也无奈,但想想也无所谓,反正早晚能长大,注意点别升级升太快就是了。
于是他也给陈道通上了柱香,拜了一拜,等元玄宝那边也留了些丹药符箓,替他道侣把各种后事细琐安顿完之后,陪他离开了陈家。
陈道通这个只接触了几面的筑基弟子,就这样和李凡短暂组队,在漫长的修行之旅中,同行了一小段旅程,然后退出了服务器。
如果李凡这个祸害能活得够久,那以后这样和他擦肩而过的人,还会有很多的吧?
“呼……仙凡之别,生死之交么……”
李凡回头看看陈家的朱门,陈家这一代,好像也没有其他修行者了,陈道通原本是个元婴可期的,现在这么陨落了,陈家大概很快也会搬出这间宅子,回到所谓的凡间去吧。
在这个瞬间,李凡突然间就意识到,自己回不去人间道了。
他不是个凡人了。
这不是自高自大,而是非常现实的感受。
因为李凡筑基后,连身体素质都不似凡人了,已经差得太多了。
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所有的人的情感。可能很慢,可能很快,但或早或晚的,李凡都会逐渐体会不到了,而他随手用些法术,随手削两个脑袋,造成的后果,都是‘区区的凡人’无法承受的。更何况以后御剑飞仙,法天相地,舍身合道的时候呢?
这大概就是仙人真修,武林高手,超级英雄,都必须经历的思想门槛。你迟早都得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一举一动,对普通人到底有多危险。
可倘若都不能再把自己当成个人看了,那又该如何保持住人心呢?
‘李凡的心情下降了1点。’
是么,坚守道心,原来竟是这么难的么……
元玄宝兴致也不高,“不必担心了,陈家还有亲戚在朝廷里做官,道通也有点积蓄,饿不着他家里人的。我反倒是比较担心陆师兄那边……”
“陆师兄?对了,他家不是世代修真者,自有天工传承的么?”
李凡摇摇头回过神来,放出飞鹤,跟着元玄宝前往陆家悼唁。
元玄宝扭头,正色叮嘱道,“清月,陆师兄对我们很照顾,但陆家以前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陆师兄死因不明,恐怕有人来寻事的。
修真世家间的恩怨麻烦的很,有些仇恨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多少代人都不会消减。道侣,亲属,门人,弟子,一代又一代得争斗,可能一次斗剑失了手,就会有一批又一批的人卷进恩怨来,早就说不清对错,纠缠不清孽缘了。
等会儿若有争斗,你可千万不要掺和进去。”
李凡点点头,亲身经历了一次江湖冲突和一次修行界斗法,这正经可还没卷入三大派的恩怨呢,纯粹只能算是散修间争斗的小事,可这都死了多少人了。
老派修士的生存环境到底有多恶劣,李凡心里也多少有数了。难怪玄天剑意这样的大修士都是被害妄想症加小心眼……
哪怕虚月当空,天道大改,争斗的核心一时变成了魔形,但那也只是缓解了一时的资源紧张,但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个世界的本质,又更何况人心?
说的极端一点,现在各派只是还在消化虚月带来的福利,才暂时没有什么大战,但等他们修养生息到了某个阈值,连走火入魔的魔形也不够得大家分的时候,恐怕又会回到杀伐争斗的轮回上来。
魔……
呵呵,魔算什么?
单论起杀心,人比魔要可怕多了……
而当他们抵达陆家的时候,李凡也越发体会了这修行界凶残狠辣的民风了。
就在陆家大摆的灵堂上,正有两拨人剑拔弩张得对峙,正要决法斗剑。
李凡和元玄宝止住坐骑,和其他一些大概来吊唁的散修一起,远远得看着场下的情况。
这实在有点过了吧?再怎么说陆瑜也是墨竹山的金丹修士,这么闹,宗门脸上也不好看吧?
元玄宝显然也没料到这么撕破脸,寻了个他认得的修士飞过去打探,“高道兄,这是什么人在与陆家为难?”
那高道兄是个国字脸,高高大大,白白胖胖的筑基修士,站在一艘飞舟上苦笑,“元师弟,你有所不知,这是他们自己的家事,我们也不好参与。”
他三言两语解说了一下,李凡和元玄宝才恍然大悟。
底下两拨都是陆家人,太阳底下也没啥新鲜事,闹成这样也就是争家主,分家产,抢宝物,虽然闹得难看,但确实是陆家的家事。过来吊唁的同道也只好在外边尴尬得等着,假装什么也没看到,等陆家自己收拾干净了再进去拜会。
可谁知道里头越闹越大,最后居然拉帮结派得,演变成两拨人要灵堂斗剑了你敢信!
元玄宝鼻子一皱,眉毛一挑“陆师兄尸骨未寒,这是哪里来的恶亲戚!欺人太甚了!”
喂玄宝!刚才你说的不要掺和进去呢!
高道兄依旧苦笑,“这个……倒也不能算恶亲戚,一个是陆兄妾室生的女儿,另一个是陆兄外室私养的儿子,还都筑基成功了,所以正在争夺陆家门主之位呢。”
玄宝也是噎了一下,和李凡对视一眼,一般的无语。
真是看不出来啊,陆师兄你个浓眉大眼的,居然还养外室呢……等等!
“玄宝,你应该也有妻室吧?”
元玄宝正勾着脖子看陆家呢,不耐烦得道,“那不是当然的么,墨竹山又不禁婚配的。哦,师弟你要等个几年了……或者几十年……”
‘李凡的心情下降了1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