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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兵事件使得叔仁暂时没走成,帮着大哥忙和了两天,不料身上却渐渐烫起来了,很快支撑不住病倒在床。

老三在家里装猫冬的那几天,他也几乎都在床榻上。病好了,又走不成啦,原因就是他和红菱的这档事。

这婚事实在来得不是时候,也很蹊跷,事情发生在他刚下定决心准备上路的前一天。

这天早上起来叔仁只喝了一碗粥,不知怎的便心跳头晕,浑身燥热。

想许是病没好利落,他向让担子去告假,没有陪同老太太去小通寺进香,正想要不找四姐再抓些药来吃?

这时红菱来喂药,他就中了邪似的,瞧着她清亮的眼睛喘不上气,一下子拉进怀里。

再后来的情形记不太清了,只记得红菱就那么软绵绵地在自己身下发抖,兜肚掀到脸上,露出粉色的胸脯……。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后来站在大哥面前也不知道自己都怎么说的。大哥听完以后叹口气开口说:

“你要娶她就不可再后悔,也不能因她的身份将来嫌弃。要是你俩都愿意,那尽快把喜事办了吧。”这个回答出意外地简单,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却令他羞愧不已。

婚礼是夏收结束的第三天举行的,一切如常,接新、行礼、入洞房。

周家桥请来的黄秀才出任司仪的角色,赵氏满意地喝了媳妇茶,寿礼则以家长的身份接受了他俩的叩拜,并在他们每人手心放了一枚簇新的银元,说过些祝福的吉祥话。

接下来的几天一晃就过去了,小两口整日厮混在一起,用担子的话讲是“粘在一起了,分也分不开”。

这几天大哥总出门,听说和三太公约定新米会时说分家的事情,对他恐怕已无暇顾及。二哥不知在忙什么没了踪影。

三哥自得了那匹小黑以后就把心思放在了马儿身上。

小学校刚盖好东厢,顾兴安已经迫不及待地开课授徒,幼弟季同高高兴兴背了周姨太做的新书包,拉起比他大几岁的侄子洪安一起去上课了。

老太太和姨太太相约去附近的庵庙上香、施舍,据说发愿要去十几处、布施百位僧尼。

所以整个院子都静悄悄地,除了下人们偶尔的走动外见不到一个人,这让叔仁觉得不自在。

躺在床上午睡时,他想起自己的同学们,想起他们夜里一起上街刷油漆,在集市上把传陈悄悄放进人家的菜篮里,想起来那些不知谜底的争论。

唉,也许云莆的剧社已经上演了第一出戏目,自己当初还答应人家要演个乡绅的角色呢!不知道李桐和杨天云两个对第三党的话题争论得怎么样了,会有什么结论吗?

他想着想着,忽然眼前冒出个影子,不,是双眼睛,一双含着笑意和好奇的眼睛,没有菱儿的大,睫毛也没有那么长,但很灵活的杏核眼,躲躲闪闪地穿过别人的肩膀看自己。

唉,这双眼睛不知道怎么样了,肯定没有嫁人,但是自己却忽然成了有家室的人,是一个皮肤雪白、会撒娇的、细腰女孩子的“丈夫”了,呃,也许该叫“男人”?

他翻个身,看着自己的“女人”,她正睡得香甜,头枕在右手上,抿着柔软的嘴唇,脸蛋粉里透白,像小孩子一般,身体随着呼吸在微微起伏。

“唉,要是她睡在这里,会怎么样呢?”他开始想象起来,心情一阵激动和烦躁。

“不、不,那怎么行,我是已经成家的人啦!”叔仁为这些邪恶不净的念头感到害怕和气恼,于是决定起来,穿上衣服出去走走。

阳光已经不像午后那样火热了,温暖中带着几分湿气。他漫无目标,信步而行,手里折了根柳枝随意抽打着。什么也没想,也不知该想些什么。

就这样沿坡走下去,来到河边,冲着一如往常的宽阔河面无聊地发呆,半天才重新回到大路上。望着远处的烟树,心想:“要是就这么走下去呢,再不回去了怎样?”

脚下便一步步迈出去,渐渐地越走越快,终于撒腿跑起来。

他感觉到远处有什么东西吸引着自己,神秘地召唤着这颗渴望摆脱现状的心,不住地告诉自己:

“走,到更远处去,寻找更广阔的天地,要求更多的自由和新式的生活,现在的一切不是你想要的!我不能只属于一个人、一个家甚至一座村庄!

这颗年轻的心需要的可比你们夸耀、羡慕和满足的,更多、更大、更……”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啊呀,老天,是不是我疯了?”

叔仁猛地拉住一株小柳树,迫使自己停下来。他喘息着、咳嗽,不断把多余的口涎吐在地上。

他不想被过路的人看见这副样子,走下路肩来到一块收割过的稻田边,弯着腰站了站,猜想自己背后定被汗水浸透了。

往周围看看,见有块倒伏的断碑隐在坡前的李子树下,于是走过去将大褂脱了铺在草地上晾着。

自己在石头上坐下,掏出手帕擦脸上、头发里的汗水,眯起眼睛想看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微风从灌木的头顶拂过,用看不见的手轻轻拨弄,安慰垂头丧气的草茎和野花。

四周静悄悄地没个人走动,空气中唯一的动静便是饥渴的昆虫,不断在烦躁地摩擦它们的翅膀,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叔仁觉得很好笑,算算自己竟一气跑出这么远。

那双含笑、好奇的眼睛又出现在他面前,让他想起在周老师家读书会上第一次遇到她的情形,他还记得两个人握手来着。

那只小手那样软绵绵地,像要化在手心里,让他记住一辈子似的。叔仁轻轻地叹口气,想:“我要是回去见到她,该如何说呢?”

忽又记得那天晚上抽签,居然如愿地抽到和她做对子,真是上天有眼呐。

当警察的哨音在身后远去时,黑夜里她的呼吸离自己那么近,“那时候我还发誓,如果她被捉住了我决不自己走掉,一定回去陪她坐牢哩。”

想到这里叔仁微微地笑了,他还记得这个带着花意的名字:苏樱,“唉,要是睡在床上的那个人是她……?”他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忽然一阵清脆的笑声远远传过来,叔仁被打断了思路吃一惊。他猫腰站起四下瞧瞧,并没有一个人,原来那是从自己后面传过来的。

他悄悄走上坡,探头张望了一下,发现右手路边的蒿草从旁蹲着个人,看样子年龄不大,正朝下面的河岸看什么。

“这人怎么像是陈担子呀?”叔仁信实了那确是自己的小伙计,便想瞧他搞什么鬼。

于是蹑手蹑脚地过去,越过他后脑勺看,却什么也瞧不到,只好低声叫:“担子,你看什么呢?”

陈担子正兴致勃勃处,猛听后面有人说话,吓得一缩脖子,回头却是自家五爷,登时放心下来。

伸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招手让叔仁靠近些,贴着他耳边轻声道:“五爷,这下边,”用手指指:“有好戏呐!”

说完捂着嘴乐,自己退出些,让他靠近去。叔仁半信半疑地看他做神做鬼的样子,凑近去够着头仔细瞧。

原来这从蒿草下面是个被洪水冲刷出来的崖壁,下面凹进去些,如一个天然的屋檐。

不远处沙滩上开着一片西瓜地,主人图方便就近在这里用些苇席、篾帘搭了个看瓜棚子。开始叔仁觉得失望,心想破棚子有什么可看?

但是仔细透过篾片间隙瞧却吓了一跳,原来是一男一女在那板床上抱着,男的认出是唐牛,宽厚的肩膀遮住了女孩儿大半,叔仁立即明白那是陶柳儿。

他觉得脸红心跳,还是忍不住接着瞧。两个人正在亲嘴,唐牛的右手在胸脯上揉搓着,使柳儿发出轻微的呻吟,一只手拉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要制止他。

叔仁想了想,回头瞪了陈担子一眼,突然咳嗽一声。

唬得底下温柔乡里的小两口儿顿时跳起来,“谁呀?”唐牛叫道。陈担子没想到这手,也吃了一惊,忙拉起叔仁撒腿就跑。

两个人跑出好远,叔仁甩开陈担子的手,回头看看已经跑过来几个弯子,人家肯定是看不到了,这才招呼陈担子站脚。

想想今天是怎么了,跑着来,又跑回去,比在学校开运动会还忙,禁不住哈哈大笑。陈担子不知就里,只觉得有趣,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五爷,您刚才太急了,干嘛这么快打断他们?我还想瞧瞧后头有什么好玩的呢!”

“好玩?”叔仁在他脑门上点了一指头:“那很好瞧么?小东西学什么不好,学坏到蛮快的!”

“这怎么是学坏呢?”陈担子不明白,捂着额角分辨道:“我又没干啥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叔仁摇摇头,知道和他说不清楚,便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是因为唐牛哥来的。”陈担子便抹汗便回答:“他跑到咱屋里说有封信是给你的,硬塞给我,说自己还有别的事情,匆匆忙忙就跑了。我……”

“他来送信,什么信?”叔仁急忙打断他问。

“哦,是这个。”陈担子从兜里掏出来,潮乎乎地递过去。叔仁忙接了来撕开看里面,却是两张洋签纸,用水笔密密地写了三、四页。

他在那里一头看着,担子还在后头得意地絮絮叨叨,说:“我看唐牛走得鬼祟,觉得肯定有啥事,就悄悄跟了他到渡口,陶老大没在,他拉起柳儿姐就跑。

我心想莫不是这唐牛哥要绑票?就跟他看究竟。谁知到这瓜棚里,不由分说他就把柳儿给抱到床上去了,我……”

“没想到这几天出了这么多事情!”叔仁自言自语一句,一面把没看完的信匆匆塞回去,一面回头叫道:“咱们得赶紧回去!”

“啊?哦。”兴致勃勃的担子从眉飞色舞中醒悟过来,跟在叔仁后面走了几步忽然叫住他,问:“咦,五爷你不会是就这样子出来的吧?”

叔仁一愣,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才想起大褂还在那断碑旁的草地上铺着呢。“我去拿!”担子自告奋勇。“哎,你要让唐牛撞见问起来怎么办?”

“放心吧,他们吃你一吓,这会子早跑远了!”

叔仁低头想想,摇头苦笑:“这是怎么说,我自己胡思乱想了半天,竟演了出棒打鸳鸯!”

想起那两个人情热时节的光景来,又叹息道:“我虽有个殷实的家业撑着,却也不曾有这样的自由自在呵!”等不得担子回来,他自己一个人先晃晃地沿着回去的路走了。

快进村时陈担子才喘着追上来,把大褂给他依旧穿了。这时天色正渐渐暗下去,热气消散的林间开始弥漫起薄薄的雾气。

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地里收工回来,牵着自家的牲畜,有人唱起随意的小曲、说说笑笑,倒有几分热闹。

叔仁饶有兴趣地听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发现前边走着老佃户顾立秋,他让小儿子顾年年扶着左臂,右手里拄根扁担。

叔仁赶上几步,叫:“立秋叔,今年的粮食都收完了吧,收成可好呀?”

“呦,是五爷呵。”立秋叔听见声音慢慢转过头来,污浊的眼睛动了一动,认出叔仁来,赶忙拱拱手。

叔仁忙制止道:“哎,你老以后别这么着,早都民国了,随意就好。”

“那可不成,不管什么时候,这尊卑有礼不能忘啊!”

顾立秋是顾兴安的堂叔,当年也是读过私塾考过功名的。

只可惜几试未中就天下改元了,从此《诗书》皆无用,只好从陈家佃了五亩地居家务农,言行上却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本色。

叔仁知道他脾气,只好笑笑,又听他往下说:“今年还好,雨水时正,除去缴纳田租、留作种子以外还够家里混到秋收的。”

叔仁点点头,这时一边的年年笑嘻嘻地问:“五爷,都说您娶媳妇了,这娶媳妇是个啥滋味,很好玩么?”

立秋伸手给他一记骨榔子,喝到:“咄,大人说话什么时候要你来插嘴?”扭转脸来不好意思地向叔仁抱歉:“这孩子脑袋不好使,您别介意。”

“算啦、算啦。”叔仁暗自叹息。顾立秋总共两个儿子,老大早年被北洋军招了兵,至今没下落,好容易晚年得子有了年年,却是个头脑不大清楚的。

“立秋叔这辈子也够倒霉运的了。”他暗自想,一面对立秋道:

“您要是有什么难处就找我大哥,或者让兴安带个话也成。我知道您脸皮薄不愿求人,不过不能让婶婶和年年遭罪呀!”

说罢,因惦记着要回去把那封信看完,也没听老人口里不住的千恩万谢,叫上担子,急匆匆地往家去了。

刚进院子,对面撞见二哥仲文倒背两手低头走过来,看见他时立刻叫了声:“五弟,你上哪儿去啦?我正找你呐。”

叔仁没办法站住脚,有点不耐烦地问:“什么事?要是不打紧的回头再说吧,我现在忙着呢。”

“看你说的,没事情我能找你吗?”仲文没理会叔仁的口气,扯着他往廊子下面走,叔仁撤回手来不满地跺脚道:

“二哥,你别拉拉扯扯地,有什么话就说呗,在自家院子里还用得着这样神秘?”

“你不识好歹!”仲文不满地瞪他一眼:“我告诉你,和红菱成婚的事还是我在妈面前替你求说的呐,你可别不领情。”

叔仁心里咬咬牙,无奈地叹口气:“好、好,那你说,我听着呐。”

“哎,这才像兄弟呢。”仲文凑近些轻声道:“大哥和三太公商量那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分家么?知道呀。”叔仁点点头。

“你没问问他,结果是些啥主张?”

“我说二哥,他是这个家的主持,自然要他来操心。至于具体办法,到时候会召集咱们说明白的,你急什么?”

“啧,你和老三怎么都这么不上心呢?”叔仁有点着急:“他们在一起嘀嘀咕咕谁知道说啥,许对你我兄弟不利也未可知,哪能这么信他?

再说,到现在老大也不告诉咱们爹究竟留下多少东西,那益乐堂看守得像个紫禁城一样。

我说老五,咱们可是一个妈带大的,你得帮着点哥哥。我不是早就嘱咐过么?既然老大和你关系不错,找个机会套套底,要不咱们吃亏都不知道呀!”

“二哥,”叔仁打断他:“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没这个必要。第一,大哥这个人会瞒着咱们耍滑头么?我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

第二,我对分家这事本来就不感兴趣,都是你撺掇着妈和姨娘嚷出来的。谁愿意分谁分,反正你们别拉我下水搅这场清静,我过两天还是回学校去。

眼看要毕业了,你不能让我为几个钱拿张肄业证书吧?”他一抬手制止了仲文的反驳,说:

“二哥,我真的有急事,得赶紧走了,有话咱们明天说罢。我也劝你一句,男子汉大丈夫,需放手时则放手,整天围着遗产二字打主意像什么?

别自己婆婆妈妈地,搞得大家都心烦,那有什么好处呢?”说完转身就走。

仲文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怔了半天,一口吐沫啐在地上,恨恨地骂:“嘿,翅膀硬了是不?

这是教训谁呢,我倒成猪八戒了?真是!果然不是一个娘难有一条心,不开眼的种子,死不上磨盘!”

又跌脚:“嘿!可惜了一块天鹅肉,倒便宜了他。早知如此,我何必费那样的劲?”气呼呼地转了几圈,无可奈何,只得背手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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