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惨叫出声:
“啊!我的嘴!”
陆执一苏醒过来,姚守宁惊喜交加,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世子,你没事太好了。”
昏头转向的陆执前一刻还陷在幻梦之中,自己重伤将死,陈太微出现斩退妖邪,救了他与姚守宁。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被陈太微嘲讽,气不过想拿剑扎他,接着迷迷登登之际,不知为什么嘴唇一阵剧痛,仿佛被马蜂蛰咬似的,疼得他登时惊醒。
而醒来之后,又被少女柔软、温热的双臂环住。
姚守宁身上的发丝贴着他的脸颊,他甚至能闻到她发梢间残留的淡淡香气,她细声细气的啜泣,令他一时间飘飘然,又觉得自己可能濒临死亡,所以意识出现了幻觉。
一时之间,两人依偎相抱,一个惊魂未定的哭,一个如陷入美梦,竟都没有起身。
“……”
陈太微在一旁站了半晌,忍了又忍,突然出声:
“你们还要抱多久?”
“啊!”姚守宁惊慌失措的低呼。
“啊?!”陆执听到其他人的声音,头皮发麻,顿时警惕,抬头往光源方向看去,却见如今正受大庆通缉的国师此时一手捏着一团火光,正平静的望着两人。
他大脑有片刻的空白,好一会儿后才道:
“陈、陈太微?”他说完这话,嘴唇火烧火燎似的疼,所有的记忆全涌入脑海,世子咬牙切齿的捂嘴:
“陈太微!!!”
“唉。”陈太微叹了一口气:
“世人皆无情,我知道的,你们两个都是这样子。”
他摇了摇头,温声问道: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还想要在这里呆多久呢?”
陈太微的话将姚守宁、陆执二人刺醒,姚守宁脸颊‘刷’的一下通红,忍下尴尬,连忙想与世子搀扶起身。
陆执对他还有警惕之心,但他还有先前濒死的记忆,记得陈太微救了两人性命。
但别看此时的陈太微温言细语,又对二人有救命之恩,陆执却很难对他放下戒备,此人性情难测,又心狠手辣,说不准片刻功夫便翻脸无情。
世子小心扶着姚守宁站了起来,也注意到了那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色细丝。
他不知道这是何物,但联想到先前的场景,心中也猜到这恐怕就是黑棺之中的‘千手观音’弄出来的东西。
陆执伸手将这些黑丝齐齐扯断,断裂处发出皮肉被撕扯的声响,黑线一断之后随即化为黑灰,‘涮涮’落地。
两人获得自由之后,这才开始打量起墓室。
这一看之后,两人心中都暗暗吃了一惊。
此时的墓室与先前姚守宁、陆执记忆之中又不一样,石室已经颓败,四周虽说仍有壁龛,但经历了岁月的摧残之后,中间墓地曾见过光,壁龛内的画作颜料早就褪去。
只是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壁龛中确实曾雕有浮雕人像,只是那些人像之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印痕,像是遭人以利刃砍切,毁得十分彻底。
周围摆满了破旧、褪色的瓷器碎片,数百年前神都大修之时,墓地里值钱的陪葬物早被人摸了个一干二净,留下的全是夹在泥堆之中的瓦片碎而已。
墓地的正中摆了一口陈腐的棺材,棺材的漆已经脱落,棺盖不知何时已经被掀飞。
一个已经腐烂的骷髅架子从棺中‘坐起’,扭着脑袋看向原本靠棺而坐的姚守宁、陆执二人。
这骷髅通体泛黑,身上的寿衣已经半腐朽,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眶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妖性。
眼前这一幕场景与姚守宁预知之境的画面十分相似,她脱险之后胆气大增,此时探头往棺中看去。
只见那黑色骷髅的下半身早就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盘根错节的黑色触盘。
那东西宛如盆大,诡异非凡,隐隐有些似胎盘,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触须。
这使得那棺中‘坐着’的骷髅宛如一个‘章鱼’,而这些触须绕出棺材,钻入了姚守宁与陆执的身体,使得两人身体与棺材相连。
姚守宁若有所思,下意识的抬头往头顶看去。
只见墓地的上方、后壁,此时残留了一个巨大的、似是被烙烧过的阴影。
那阴影张牙舞爪,隐约可以看出一个奇大无比的兽形,立耳、五尾,巧妙的与她预知之境中提前‘见’到的那头妖狐幻影相重合。
“我们先前是在梦里。”
姚守宁此时已经隐约明白了先前自己与世子经历的险境:
“天妖族的九尾狐王擅长制造幻境,它拉我们进入幻境之中。”
如果幻境之中,两人死去,那么现实之中的两人可能也会被悄无声息的拉入棺材之中,糊里糊涂的死在这里。
她想到了自己的预知提醒,梦中的预兆再一次应验——她与世子果然有惊无险,平安度过此劫。
“但是——”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世子眉眼间笼罩着阴霾,他的记忆并没有像姚守宁一样被重置,兴许是辩机一族特殊的天赋血脉的缘故,使她在遇难之时突然梦中‘警醒’,召唤出了陈太微,救了两人性命。
而陆执原本的记忆中,他与姚守宁下了马车,与陆无计分别,进入废宅,接着踏入内室,掀开柜门,深入墓地。
入墓之后,随即便遇大开的棺材、奏乐的舞伎,还有棺中坐起的‘千手观音’,以及两人后来遇险的情景。
此时苏醒后,所有‘重置’记忆复苏,他才想起种种,心生后怕之念。
但令陆执感到后背发寒的,是他身处幻梦之中的时候,半点儿没有察觉不对劲儿,甚至对一切都信以为真。
最重要的是,他与姚守宁是何时踏入九尾狐王的陷阱,被陷入幻梦之中,陆执这会儿想来竟半点儿都没有察觉。
“……”
世子握紧了拳头,沉默没有出声。
陈太微可没功夫继续陪两个小孩留在这里,他看向姚守宁,直接了当的道:
“守宁,我们的约定你还记得吧?”
他应邀而来,应约驱走狐王的幻影,将姚守宁与陆执从恶梦之中救起。
陈太微做这一切自然不会是随心所欲,而是有所图谋的。
道家也讲因果,他与姚守宁结缘,自然也想从姚守宁身上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行!”
世子一听这话,顿时警醒。
这会儿记忆复苏之后,他自然记起了幻境之中,姚守宁与陈太微之间的‘交易’。
他答应救两人一命,而姚守宁则答应会报答他。
可是这样一个生于七百年前的可怕人物,他想要的‘报答’,恐怕姚守宁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陆执心中生出恐惧,他亲眼目睹过陈太微在幻境之中发疯,重现七百年前他屠杀师门的场景,这个人心狠手辣至极,别看他此时笑语盈盈,但他修的是无情道,心中早就斩尽了情感,转眼可能就会翻脸无情。
姚守宁与这样一个人物打交道,世子心中怎么可能放心?
“不行?”
陈太微仍是在笑,声音却冷了下去。
“可以。”
姚守宁见他身形一震,面容似是浮现出一层黑气,若隐似无的黑气从他身上、头上飘出,化为长发,似是飘散在他身侧。
先前如清松玉竹的冷淡国师,瞬间神情形同幽鬼,那眼神幽幽,令人不寒而栗。
“守宁,不可以!”
陆执义正言辞,将姚守宁往自己身后一拉:
“他很危险,我不能——”
陈太微的嘴唇逐渐变红,似是染上了血迹,眼尾处泛起红光,手中握着的扶尘逐渐幻化为长剑,并有殷殷血流顺着剑身往下滴。
‘滴答、滴答。’
血流滴落下地,发出声响。
落地的瞬间腐蚀了地面,黑气蒸腾而起。
姚守宁反手握住了世子的手,与他十指牢牢相扣,打断了他的话:“世子!”
她提高了些声音,温柔的盯着陆执看:
“我知道你的心意。”
她其实早就已经明白陆执的心,但兴许是少女的矜持,以及家里烦缠的杂事,令她无暇去细想自己的感情。
今日的她答应了陈太微,要报答他,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姚守宁不得而知,从她与陈太微在梦中‘约定’的那一刻,她的未来仿佛缠上了一团黑色怨气,斩不断、除不去。
自此之后,姚守宁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于未来生死的预知。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有以后,不知道自己落到陈太微的手中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无法肯定。
生死攸关之时,她本不该被困儿女情长之中。
她的母亲重伤未醒,她的姐姐还有劫难未解,‘河神’将至,狐王的本体也快复苏,柳并舟未来生死未卜——可这些大事都无法阻止她此时心生遗憾。
她遗憾于自己还没能回应陆执的心意,过多的关注周围的‘大事’,以至于她来不及去细细体会陆执的心。
“世子。”
少女放软了音调,又喊了一声:
“陆执。”
少年陆执怔了一怔。
这一刻两人奇妙的心意相通,他隐约透过少女懵懂且又专注的眼神明白了她内心的纠结。
她心中兴许不是完全无他,但她心里装的事太多,可能还来不及去细想感情的事。
他刹时理解,感动而又恐慌。
姚守宁外表活泼热烈,实则她的情感含蓄,她此时这样,是不是害怕她一去不复返,再没机会与自己说一些话呢?
“守宁——”他眼睛酸涩,心中决定今日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护她周全,不能让她出事。
但她柔软的手与他手指交扣,柔声细气的说:
“不要再阻止我啦,我答应过陈太微,要报答他的,人不能言而无信,你说是不是?”
她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眼里带着没有再掩饰的情绪,她逐渐在释放着自己的情感,不再克制。
陆执想要摇头,但在她眼神之下,却难以违心。
“可是,可是危险——”
“这是我的承诺,我也想要去独自完成。”她温声的安抚,轻柔的道:
“你有你该承担的责任,有你想做的事,如果你有需要背负的义务,我不会去阻止,但你也不能阻止我。”
如果今日他担忧她出事,不惜一切阻止陈太微,如果他出事,姚守宁终生都不会再得以安宁。
“向他求助,是我的选择,如今结果也应该我来承担,你应该相信我的。”
“我不……”
世子心中越发恐慌,拼命的摇头:
“守宁,你不要听他的话,他并不是好人……”
“哼哼。”陈太微在一旁正大光明的偷听两人编排自己,不由发出冷哼声。
“一直以来,我都藏在外祖父与你们的庇护之下,我也想要独自解决一些麻烦,我想要成为与大家并肩而站的人,不是躲在谁的身后,只能预知而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神情坚定:
“你等我回来好吗?”
“……”陆执眼中含泪,倔强不语。
“等我回来之后,我们可以谈一谈之前的事,你我还有约定。”
……
夜色浓浓,陆执失魂落魄的从废屋之中走出,眼中泪珠滚滚。
他从来没有这一刻这样的无力。
他曾十分自信,哪怕是面对厌恶的陈太微,数次在这妖道手中吃亏,世子也从未害怕惶恐。
但今日发生的事却挫败了他的自尊,他无力从陈太微手中夺下姚守宁。
就连他的这条性命,也是被姚守宁救下的。
以往他自信自己有剑在手,天下随意可走,无人能留,他曾自信于自己可以护姚守宁周全,让她不会遇险,如今才发现自己的力量仍很弱小,还不足以改变许多事。
陈太微先前说过的话浮现在世子心中,他说道:小子……实力弱了些,身负天命之力,却不知使用……与你祖宗比起来……蠢货。
那时他只觉得受到了羞辱,恼羞成怒,如今这句话却如鞭子,反复鞭策陆执的心。
……
姚守宁看着世子垂头丧气的离开,敏锐的察觉力让她能感应到陆执离开时那一瞬间的难过、悔恨与自责,可惜一旁的陈太微一直盯着她,令她无法上前安慰陆执,只能不安的看着他离去。
“心疼了?”
陈太微幽幽的问。
姚守宁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强打精神,问:
“陈太微,你想要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讲道理——”陈太微慢条斯理的将手中握着的扶尘重新别回腰侧,陆执离开之后,姚守宁信守承诺,这使得他心情愉悦,连原本险些显出的原形本相都消失,恢复了之前清俊出尘的样子。
“我好歹也活了几百年,又救了你们的命,怎么一口一个陈太微?”
“……那你想我怎么称呼你?”姚守宁有些别扭的问,“孟,孟爷爷?”
“别胡说。”
陈太微怔了一怔,接着淡淡喝斥:
“我跟朱世祯当年也是结拜的兄弟,他娶了你姐姐,也算姻亲,你叫我一声五哥——”
他说到这里,突然间眼中黑气翻涌,一道道血丝自他眼中浮现,接着血痕钻出他的眼眶,爬满他苍白的肌肤,遍布于他面容之下。
一条条青影高高鼓起,在他皮肤下钻涌爬动,陈太微的表情逐渐狰狞,控制不住显出鬼相本体。
‘汩汩’的水流声响中,他的胸口裂开一个碗口大的豁洞,胸腔内里处空空如也,心脏不翼而飞。
姚守宁被眼前这可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陈太微的目光幽幽落在她脸上,透过她惊恐交加的神情,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摸自己的胸口。
他修长白皙的五指摸到了胸腔处的空洞,漆黑的血液化为黑气缠绕上了他的手指,他恍然大悟:
“哦,我已经是个无心无情之人,早斩断七情六欲,还谈什么过去?”
意识到了这一点后,他的表情迅速变冷。
肌肤之下,拼命向外蔓延的黑色血管爬行的速度一滞,接着不甘的蠕动了两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原路折回。
陈太微破开的胸口处钻涌出黑色的丝线,修补着他的残躯,拉扯他的‘血肉’缝合,很快将那破开的胸腔修复,最后连衣裳也幻化为先前的青色道袍。
外溢的煞气收敛回本体,鬼相被压制,他的面容重新变得白皙无暇,睁开双眼时,目光清澈,却再不见情感的波动,整个人宛如一尊琉璃所制的假人——淡漠、疏离。
“叫我陈太微也行,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他淡淡的笑,似是彬彬有礼。
但他越是这样,却越使姚守宁头皮发麻,下意识的‘蹬蹬’后退,对他心生戒备。
“国师——”她小心翼翼的称呼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陈太微此时心情十分恶劣:
“你留我下来,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呢?”
陈太微没有反驳这个称呼,而是听了她的话后,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他低头细细的思索了半晌,一双远山似的秀眉皱起,仿佛十分苦恼的样子。
“我想要回到过去。”
许久之后,他说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我想回到哪里——”
他抬头看向姚守宁,神情茫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
“守宁,我的师父说,前路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时,应该询问自己的心,可是我的心已经丢失了,你说我到底是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