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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知桐一脸懵地愣看着谭一秋,神色复杂地回忆了老一会儿,终于薄眉一松,展颜笑道:“啊!是你啊!那个——小监生?”

“……小……?”顿时,谭一秋抓着方知桐的手都僵了。

什么叫,小、监、生?……两年前谭一秋因父职恩荫去国子监念学,年中归省萦州,在汉林山道偶遇独到萦州视察地势的方知桐时,他已十九岁了,虽是个未冠的监生不假,可他自幼好动康健,真讲道理估摸自己的身量,何得一个“小”字?

他愤填膺要说话为自己正名,方知桐却已很热心地反握住他手臂,双眼清亮看着他道:“都长这么高了?”

轰。谭一秋全血贯脑,胸口发闷,顿时青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知桐,你们认识?”温彦之笑起来,“这倒赶巧了,谭公子对我尚有救命之恩。”

这时候谭庆年也转来,瞧了瞧自己那一脸吃瘪的儿子,目色探寻道:“一秋,这位是……?”

这一问落到谭一秋耳中,倒叫他狠狠一顿。因为他忽然发现,一别两年之后,除却听见温彦之方才叫出“知桐”,除却知道方知桐十分懂治水,除却记得方知桐这气度身姿,其他姓甚住哪作何营生,他竟一概不知。

身形颀长的青年扯扯自己已经非常平整的松色袍子,在老爹探寻的目光下,挠着后脑勺,一双眼睛染着尴尬,求助似的望向温彦之。

温彦之木然看他:“……?”

——你们不是,很熟的样子么?方才几乎就要认起亲来。

倒是方知桐早年已在京中养出圆融脾性,人在工部亦早听闻过谭庆年,此时当即连连抱拳:“草民方知桐见过谭总督。草民早年在工部任过小职,谭总督之名如雷贯耳,无奈无缘拜会,如今得见,实乃草民之幸。”

“……方,”谭庆年浊目一转,在官涯沉浮中思索一番,想了起来,“你是从前那……秦尚书时候的侍郎?”他刚经温彦之触过霉头,此时听方知桐一番话说得知情知礼、对他很是敬重,不由生出分“总算遇了个如此懂事后生”的感悟,顺带瞥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叹气抬手虚扶了方知桐一把,和气道:“免礼罢,谭某对你亦有耳闻,从前秦尚书口里,夸你是不带停的。如今秦尚书沉冤昭雪,如你般人才,今上慧眼如炬,定会重新启用。”

“谭总督,实不相瞒,”温彦之也向谭庆年抱了一拳,“方知桐此番是经今上着点,专程来萦州与我二人一道,督改萦州排水的。”

“……”谭庆年的脸上登时又从和气变回了干瘪:“一道?”

今上还嫌这温彦之不够,居然又派来一个!

温彦之想起还要往下游统录河道,干脆拉上方知桐道:“知桐你既然来了,不如先同我与谭总督去测水,有你在,算学之事也事半功倍些。”

不等谭庆年将“方公子舟车劳顿不如歇歇”说出口,方知桐竟已经十分热切地应道:“如此甚好。”还向谭庆年拘了一礼:“谭总督学富五车、经验颇丰,望能不吝赐教,草民感激不尽。”

这在情在礼的模样,将谭庆年捧得一句拒绝的话都讲不出来,忽叫他此时又生一感。

——如此圆融的后生,是否又懂事得太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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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量之事挨到下午了结了大半,饶是算学简易,可各人沿着河道折腾数十次,也已累得精疲力竭。

温彦之走得腰酸腿疼,坐在马车里呆呆看着车壁,眼皮有些打架,全赖自小习惯秉持身姿端正。可他转眼去看方知桐,按说他舟车劳顿几日还未得休息,比起自己来更该疲倦,可此时的身姿却比自己更加挺拔,背脊笔直地坐在对面,半分不靠车壁,手上还执了卷温彦之的图纸,看得全神贯注,全然没有强打精神的感觉,仿佛自来都是如此劲头,同从前在工部大堂上理卷时一模一样。

温彦之见着此景,不由眉梢都松下,念及从前种种,只觉此时此刻的方知桐,终于真正变回了他过去认识的那人。

谭一秋坐在他身边,看着对面方知桐,不由也挺直了自己脊背,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把:“温员外。”

温彦之扭头询问地看他,累得没想说话。

谭一秋朝方知桐看了一眼,悄声在他耳边问:“劳温员外告知一秋,方公子年岁几何?”

温彦之愣了愣,想想抬起手来,骨节分明的玉指一伸比划了个二,又卷起比划了个六。

——二十六岁……!谭一秋顿时憋声垂头去看脚尖。

——怪不得要说自己是小监生……原来,他比自己年长整整五岁。

这一脸的颓丧神情叫温彦之看在眼里,觉得谭一秋这后生很有些乐趣,又细想了谭一秋平日行止,竟有些了然地勾了勾唇角。可他复又在心底叹了口气,只因想见了过去秦家出事之前,实则正有喜婆同方知桐说好过一门亲事,是因方知桐忽被提讯罢免而泡了汤。

如此,谭一秋的心思,可不知能不能得愿了。

温彦之心里细想之下,若是今后知桐能想得通,这谭一秋瞧着也是实在心善诚恳之人,或然可叫上齐昱、李庚年与龚致远等,并沈游方和暗卫,一道帮衬一把。

想到这儿,他暗自笑自己想得过远,且料方知桐何必要同自己取好一条道?如此叹息间,他转眼去看车帘外渐晚的天色,此刻只想快些回行馆,瞧瞧齐昱他在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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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齐昱,正静坐在行馆书房里,定眼看着李庚年行尸走肉般在他面前摆下八碟酥饼,室内是谜一样的沉默。

毕竟齐昱,从来都不记得自己,要了什么酥。

那碟子一个个压在了他正在写的朱批册子上,碟子里些微的碎渣零散落了些在未干的笔墨里。

朕好不容易批好的礼部恩科折子……

齐昱眸色阴暗地抬手抽出了两本,还期望李庚年能反应过来就此收手。然而这傻小子根本没看他,最后一个碟子差点搁在未燃的烛灯上,还是齐昱一言不发地接了过来,放在了桌上的空处。

碟子里传来一股飘香的茶叶味。

——好像是几日前千叶县县丞追着车轮子奉送的特产茶叶酥……

齐昱糟心地看着李庚年放下盘子后,愣神望向自己的模样,想起早上入书房前,他明明是叫李庚年去取桢楠木的匣子,可现在看情状,这小子心不在焉地竟取成了寻常木盒里的这玩意儿,叫他办出来,他还甚规整地拿去厨房装了八张翠碟子。

齐昱笑得很危险,垂眸看了看桌上八盘茶叶酥,又挑眉看了看李庚年:“你一早上,一下午,就干了这?”

朕给皇城司的俸禄,是不是太好拿了些?

李庚年吊着青眼袋,目光放向齐昱后耳的虚空处,出声仿若从井里爬起的幽魂:“皇……上……”

齐昱往后退了退身子:“……何事?”

李庚年眼皮掀着,两唇一张:“我们何时回京?”

“回京?”齐昱手肘支在扶手上,眉心皱起:“自然要等温彦之将治水的底子打好,少说要等翻年后。朝中年初有几样大事,最迟一月底动身。怎么忽然问这个?”

李庚年懵然点点头,答的话却牛头不对马嘴:“因为,臣好似,断袖了。”

齐昱一脸作难:“……什么?”

这叫什么理由?你断袖同朕回京,有甚关系?

“哎,没什么,臣告退。”李庚年揉了揉乌青的眼睛,施过礼,一派动作如行云流水,瞬间将齐昱一个人留给了桌上的八碟茶叶酥。

“……”齐昱突然不是很懂现在的暗卫。

明明朕的指派都还没做,竟然就走了……?

温彦之正是在这时候走进书房来的,踱到齐昱身边,看着桌上一溜翠碟,不由鼻尖微微一动,眨了眨眼睛:“好香。”

测水测了一下午,累,且饿。

齐昱将他拉至身边坐下,叹了口气,把一盘茶叶酥放在他手上,此时听闻外间好似有些喧嚣,不由问是怎么回事。

温彦之咬了口酥吞下,徐徐道:“知桐到了,我同谭总督测水时遇上的,就一道回来。谭总督在前厅等着圣驾,一秋也在。”

齐昱觉得今日很多事情都让他理解不能:“那两父子来作甚?”河道府也是二品官衙,总不至于一顿饭还要到皇帝跟前来蹭。

“我同谭总督化了干戈,便叫他回来一道吃饭。”温彦之吃完了一块酥,因要进晚膳,不能再用,便欠欠地要将碟子放下,这时他忽然想起要同齐昱说谭一秋和方知桐的事,没注意间,碟子又搁到了齐昱才救出的礼部折子上,酥皮渣子又落了些出来。

齐昱提气:“……”

朕的折子……

——礼部查取御批的时候,大约会觉得,朕定是饿昏了头。

“我觉得一秋喜欢知桐。”温彦之拾绢擦过嘴角,一粒碎屑挂在他脸颊上他却没发现。

然而这事齐昱根本不关心,他此时眼睛只看着温彦之脸上的那粒酥渣子。

“但是知桐从前还定过亲,并不断袖。”温彦之毫无所觉,依旧一脸肃穆认真地同齐昱讲着,看齐昱神情认真,还以为他在听,然下一刻却被齐昱勾过腰带,落进齐昱臂弯里。

“怎么又是断袖……”齐昱低头咬了口温彦之脸蛋,那粒被擦漏的酥渣子融在他舌尖上,是甜也不是甜,一丝稍纵即逝的茶香点在齿间,叫他暖意滑入眼里。他抵着温彦之鼻尖问:“温彦之,这个断袖了我管,那个断袖了你管,沈游方、李庚年的事还没个了结,现在谭一秋、方知桐又来了。你说这天底下断袖,怎忽然多了起来,从前也不是这么个风气。”

“这还能有风气的?”这话说得叫温彦之笑了声,他送唇在齐昱嘴角一轻轻一印,好笑地问他:“你待怎的?那我们不管?”

“不管你安心?……我二人,大约是一辈子操心命。”齐昱将他搂在怀里长舒口气,目光沉落在案上摊开的折子里:“对了,年关上,各地送了不少贡品,礼部折单里有方宋制的澄泥砚,大约你能喜欢。我着周福给你留着,以免他将那做寻常打赏封给朝官了。”

温彦之听了这话,心里想起万寿节的事情来,忽问齐昱:“你又喜欢什么?”

齐昱落眼瞧他,眸子里盈着笑意:“你啊。”

温彦之肃容问:“你喜欢吃什么?”

齐昱依旧盯着他,眸中笑意带了丝狡黠:“吃肉。”

温彦之放在他手臂上的手指顿时掐紧。

齐昱疼得嘶声收回手:“我吃什么你平日不都拿纸记了么。”朕明明没有任何的隐私!

也是。温彦之点点头,“你缺不缺什么?”

齐昱捂着手臂,贼心不死道:“缺你。”

温彦之默默将叠在他脚背上的脚碾了下去。

齐昱又疼得嘶声抬脚:“真就缺你!”

——这呆子就不能好好说话!什么时候养成打人的习惯!

温彦之叹了口气,“想来我也从未送你什么物件。你若擅箭,不如我送你一把好弓?”

齐昱这几日已宛如被折子淹在了海里,更兼府衙在查郑知州的命案,沈游方在跑吴氏的账目,龚致远在看常平仓贪墨,每日报到他跟前的事情层出不穷,他早就记不得什么生辰不生辰,此时还当是温彦之为讨他开心寻个话头罢了,于是摆了摆手道:“箭道并非我自愿学就,不过是擅长……不提也罢。”他笑睨了温彦之一眼,压低声音道:“你要讨我开心,晚上回屋洗干净,躺床上等我便——”

“是”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掐灭在温彦之拧在他腰间的手上。

齐昱顿时又嘶地倒吸口气:“……”前两日打挤的时候还好生生的,今日这呆子是怎么了……

“还由你讨厌,我都不会射箭。”温彦之面无表情松开手,回想自己小时候身体纤弱,姑父就把木弓换了竹弓,只将君子六艺这项填满作数,实则学的箭道连靶子都射不中,恍到如今那么多年,毫无长进。

齐昱听见旁边的人竟悠悠叹了口气。

“你想学射箭?”他胳膊撞了下温彦之,咬着他耳朵道:“你亲我一下,我教你。”

话音刚落就看见温彦之长指又往他腰间伸,他连忙作势要挡,可温彦之的手指却是稳稳地停在了半路上,仿佛手指的主人正在思量个什么问题。

片刻后,那手指竟抓住了他腰间的玉佩,带起个力道将他拉近身去。

绵软呼吸相接,一个缱绻的亲吻落在他唇齿间,辗转了片刻推诿开时,温彦之眉梢竟然挂起个纯然的笑。

“好,齐昱,那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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