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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昌山带下的贼子当中,主谋刀疤脸已死,其余的尽是些武夫,不过听令办事,旁的也不大清楚,齐昱便责令县衙同府兵一道,将人先送往庆阳,报过知府录册,再随同一道送入京中,留待大理寺提审。

而对靖王本人,虽齐昱自己并不想审他,可一家兄弟二十来年至今,虽不算过于亲厚,打懂事起也算兄友弟恭。现下闹出了矫诏篡位的戏码,委实叫他不快,可自家人再丑也得丑在家里,他总不想将靖王直接交到大理寺手中,于是决定将靖王先偕到萦州去,贤王在那处,担着皇室宗亲的宗正,当可委派审问之事,于情于理于辈分,都能说过去。

总之天家恩仇,到此境地,不过为知道个余孽何在,缘由何在。

可有时,却也怕知道个缘由。

齐昱从县衙大牢出来,日头爬上了衙门顶子,庭中被冬阳晒得发燥。恰路过靖王的囚车,他虽是心中再三告诫自己莫回头,可双足都移过了中庭,却还是回过头来,见了囚车里的靖王,日影昏花中,竟一瞬想起小时候来。

那时靖王缺了牙在国子监里被王孙们笑话,康王也是好作孽的,带人将他堵在国子监奉文曲的神龛下,使了木栅挡在他面前,非要他牙齿漏风地背段儿绕口诀给文曲听听,才肯放人。齐昱打小跟着康王玩,对这类事情常看不过眼,就玩笑劝康王:“二哥,他能背甚口诀儿,昨日翰林讲学他都背不利索,放了罢放了罢!”

靖王鼓着腮帮子蹲在栏子后,满脸愤懑地看着他,目光是半分感激都没有。康王瞅着靖王这模样也着实心烦,又戳了一阵恶言恶语,也就由着齐昱将人拉出来。

可齐昱手指一碰到靖王的衣裳,靖王竟相当厌恶地大叫一声,随即惊怒地一把推开他,飞快跑走了。

齐昱直至今日之前,都并不明白靖王那厌恶之情究竟如何会有,甫一料到矫诏之人是靖王,他觉得那厌恶或是因为先皇夺位靖王一脉的愤然,或是因为靖王自己曾被康王羞辱的反感,这样,那厌恶就是顺带地从别处泼到了他身上,同他实则没什么关系。

可方才与李庚年对过了方知桐的口录,才知道靖王在山中,曾说他是肮脏断袖。

一言仿若弹指浮屠,所有谜题应声而解。原来那厌恶不是别处泼来的,而是原本就在他身上长着,竟也有十来年了。

“为甚么不杀我……”靖王坐在囚车中,脸上的神情,愤懑,厌恶,真同当年文曲神龛下的少年一模一样,不过是多了丝颓然。被齐昱抓起之前,他大约也是一心求死,然而见齐昱并没有伤他性命,竟是失望了似的。

齐昱不想答这问,也正好前头李庚年备好了上路的事务,“刘侍郎刘侍郎”地叫他,他也就掉过头去往前走了。

——为什么不杀?

——为何从来不问,为什么要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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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叶小县,落不得脚,众人便没强求休整,好赖赁得马车,便想将就在车内打盹,等黄昏时马车过洛洲时再下来夜宿一番。

齐昱与沈游方在衙门对面找了个小酒楼说行程,李庚年苦着脸牵着云珠坐他们对面,听小女娃娃叠声叫“师父”竟一点喜气也生不起来。

——自己约的徒弟,跪着也要教完。

——呵呵,本侍卫,大约,还要再苦个十来年,也就好了。一点也不长呢!授业使我欢喜!

衙门后头,方晓梧的尸身入殓,且须由方知桐带回祝乡去安葬作丧,便定下方知桐过了头七再赶去萦州与众人汇合。温彦之携龚致远去义店买来寿衣寿被等物致襚,同方知桐、吴氏一齐哀悼了一番,亦将身上不多现银封了木匣交在吴氏手中,又附了一百两银票作唁。

方知桐红着眼睛并不领,直塞回温彦之手里,温彦之心里是难受,却说不来劝慰话,全托龚致远道了实言,说安葬作丧是花钱的事情,叫方知桐先拿钱安心送了兄长,从后反正也要赶来萦州一同治水,到时候想还,再还也就是了。

方知桐这才止了手,愣神似的又看了棺木大半晌,终究是重重点了头,抹了一把脸,与吴氏谢过了温彦之。

送走了方知桐与吴氏,温彦之与龚致远走出衙门。温彦之有些头重脚轻,立在门口看着街面出神。齐昱在街对面酒楼堂子里,说了一半话抬头,看见他这模样杵着,也是心疼,便抬手唤了声:“呆子,这边来。”

温彦之在正午日光下虚起眼看去,没反应过来,倒是龚致远经了方才致襚之事,想起了自己的父兄之死,哀愁得心绪不甚稳当,竟先呛了声:“刘侍郎,青白丧事惹人哀,自古人之常情也,你自己坐在外面做冷情的,还骂温兄是呆子,不觉面赤吗!”

“……?”齐昱一顿,抬起的手放下来,一脸对温彦之的温情,化为对龚致远和善的笑,正待要提点龚致远什么叫昵称,什么叫爱名,却是李庚年见状危险,连忙换了座卡在二人视线中间,一张平白的脸上向他捧起赔笑替龚致远求情:“刘侍郎,别同龚致远置气,这不丧事么,丧事,刘侍郎息怒!”

齐昱垂着眼,和善地看了李庚年一会儿,扬了扬下巴。

“让开,你挡着我看温彦之了。”

李庚年:“……”

——哦好,恕臣眼拙,臣甚无能。

李庚年埋着脑袋又坐回去,沈游方在对面看得一阵忍俊不禁。

李庚年一道眼风瞪他,恶狠狠道:“再笑没饭吃!”

沈游方不答他,只制了神情喝茶,十分淡然,问云珠道:“丫头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李庚年看看一身疏白的沈游方,又看看云珠身上噌新的袄子,扯了扯自己身上才换的半旧黑袍,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珠正亮起一双大眼睛要说话,此时温彦之却过来了,听这话,瞥了眼云珠便道:“云珠有哮症,少吃辛辣罢,其余都可,她不挑食。”

“那你还带她吃麻辣烫。”齐昱抱着手臂看云珠。

温彦之抬手在云珠脑袋上揉了一把,苦笑:“谁叫她爱吃啊,便一个月准她吃一回。”

“不够不够!”云珠顶着他手掌仰起头来,可怜巴巴眨眼睛:“小叔,珠儿想吃辣!”

温彦之双指掐她脸蛋儿,意外坚决:“不行。”

云珠一瘪嘴,温彦之又道:“装哭没用,都说了多少回。”

于是云珠也就懒得再演,心知这几人里说买的是沈游方,自然定菜的也该是沈游方,便希冀地看过去:“沈叔叔,我想吃辣。”

沈游方摇摇头,“丫头,你摆了我一整道,现下想让我帮你,就不给点好处?好歹我也是个生意人。”

云珠点点头,咧嘴一笑:“好处有的,叔叔请我吃辣,我就叫叔叔师娘!”

沈游方:“……?!!”

——这丫头师父是李庚年,那师娘……咳咳。

下一刻众人便见沈游方飞速起身,转行往后厨,脚步如风,要辣菜去了。

这才反应过来的李庚年,风中凌乱地扯住云珠的小辫子嚎叫道:“什么师娘啊喂!你这丫头简直没把为师放在眼里!给为师滚去外面扎马步!不扎好不准吃——哎哟疼!”

齐昱收回拳头,淡淡道:“要不你先去外面扎个马步看看?”

李庚年抖着嘴唇捂脑袋:“……我就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嘤嘤,简直没有活路了。

一直没发话的龚致远见了这幕,坐在温彦之身边忽而道:“刘侍郎怎对同僚不是恶言就是拳打,便是钦差,也太过了。”

李庚年感激地望向龚致远,可齐昱却是挑起眉,笑道:“龚主事,你是不是对本官有什么意见?”

龚致远垂着眼皮,“不敢,下官人卑言轻,不敢置喙。”

——这还不敢置喙?光是这瞥朕的眼神,就够到大理寺领几十板子。齐昱危险地眯起眼。

温彦之见状连忙拉了他一把:“好了,先吃饭。”

叫齐昱听得的,只有温彦之的话,此时看在温彦之脸面上,便也不作言语。恰好先头几道饭菜上来,沈游方落了座,众人便拿起筷子开吃。

云珠喜滋滋捧着小碗:“沈叔叔,有辣嘛?”

沈游方点头:“辣菜才备上,后上。水煮肉片,麻辣鲈鱼,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云珠眨着眼睛,连忙将自己的便宜师父给卖了,冲沈游方撒娇道:“师娘你真好。”

沈游方表示很受用,李庚年却是铁青个脸往云珠碗里夹菜。

——住口!给本侍卫快吃!吃还堵不住你嘴!

于是云珠乐颠颠地吃,灵珊妙目还在一桌子男人里飘来飘去,好不自在。

齐昱看得好笑摇头,只觉云珠全身上下,除了吃饭,真没一点学了温彦之的。

.

飞雪溅了尘泥,一行马车倾轧往南,不出四日,萦州已然在望。

齐昱从车窗中挑帘望出,虽距发水已然三月,河道决口处早已补上,却依然可见倒塌村落尚未修葺好,不少灾民棚屋载道,庄稼被淹的还未全然翻新。众人车马打棚屋间过,几个年轻力壮的灾民还执了镰刀锄头在旁睁眼看着,仿佛若没李庚年等暗卫冷脸坐在前头,他们能立时挥舞着农具上来抢一通。

温彦之叹了句:“水患赈灾饷银怕是杯水车薪。”

齐昱掀开手放下布帘,揉了揉眉骨道:“朕待江山如是,江山待朕……却如是。”

他想起自己曾发愿,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可真到了目见怆然时,才知这本觉不难之事,乃是难上加了难,或可说成是个宏愿。

不消多时,车马到了萦州,此处是水患中央腹地,且是省城,早在发灾之时就从各方抽调了兵马赈灾镇守。众人车马甫进了萦州城门,便见城门排了几圈官兵,且有人上前巡检,李庚年在递了授印等物,官兵一见是钦差,连忙惶然称罪,随即急速往州府奔前去打告。

贤王此时正翘了腿,在知州府中听蔡大学士说“王爷某举某举有失体统”云云,正是心烦到了头上,听闻官兵传讯,便连忙扯着蔡大学士往外推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去瞧瞧那刘炳荣。”

“刘侍郎乃钦差啊,王爷也得一块儿去!”蔡大学士气得吹胡子,拽着贤王一齐往外走。

二人拉扯到了州府外头,郑知州恰好同河道总督谭庆年查了赈灾修缮等事回到衙门,给贤王行过礼,听说钦差刘炳荣来了,便也乐得在此处一道接迎一番。

“本王听说西疆刘家的人有胡亥血统,长得都是牛高马大。”贤王一边张望着渐渐行近的一大列车马,一边调笑着摸摸自己下巴,“啧,也不知有没有本王英俊。”

这就是马屁股撅在了诸官面前,就等着诸官伸手来拍一拍,道一句“皆没有王爷俊”。可蔡大学士不愧为朝中清流三十载,压根儿不接招,还呛了句:“才华岂在身量高下,王爷何得以貌取人!”就差呸一句“肤浅幼稚有伤风化”。

贤王当即有些作难地盯着他:嘿,你说你不奉承,能不能闭上嘴让别人来?

结果还是郑知州与谭庆年好模好样地看穿了贤王的心思,连连奉承到就差拿贤王天人之姿做个赋咏一咏,刘炳荣一流,早就被鄙视到了尘埃里,只待一会儿刘炳荣下马来,再就实际添上两句锦上之花。

贤王被捧得美滋滋的,正是在笑,仰起头看着停下的马车上李庚年蹦下来,龚致远蹦下来,沈游方蹦下来,在他眼中此刻都可爱如小锦鲤跃池子。可下一刻,当他看见一个穿着蔗青色锦袄的清秀公子走下来,且还把手伸进了马车里像是要搭手去扶谁一把的时候,对今上周遭人等相貌熟到不能再熟的贤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这青衣公子呆里呆气的,看着很眼熟!

——本王怎么觉得他长得很像皇弟身边的那个……起、居、舍、人?!

仿佛在印证他心中所想,那被温彦之的手扶出来的人,好整以暇下了马车,和煦天光下一身玄色的裘袍衬得其面如冠玉,杏眸微微眯起,正向着贤王笑,笑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都出来了。”

贤王一惊,双腿已先于意识扑通跪下:“……皇弟?!”

蔡大学士、谭庆年与知州经这一呼,懵然回神,连连扑在地上磕头:“臣等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皇上息怒!”一时间周遭人等全全都跪下去。

“……皇……什么?”刚走到彦之后面的龚致远猛地愣了。

他瞪着眼睛看那边的贤王、蔡大学士,又看了转眼看了看齐昱,再看了看面前的温彦之,心里千回百转被这句“皇上息怒”雷的里焦外嫩——我我我呛声呛了一路的人,是是是……是皇上?!

天高云阔下,砰地一声,龚主事翻眼晕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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