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六月中旬。
关中右扶风,陈仓城。
刚刚巡麦田归来的魏雍凉都督司马懿,遣开扈从与佐吏,独自正襟危坐在案几前,捋胡看着雒阳庙堂刚刚传来的军报与天子曹叡的问策。
因为贼吴出兵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自逆蜀与贼吴互盟后,每每西北有战事江东亦会兴兵来犯,且战略都几无更改。
荆襄战线,屯兵在武昌的陆逊合诸葛瑾之兵约莫万余人入汉水,从夏口出围江夏;镇守江陵的朱然亦督兵五千北上入汉水,意图遏制襄阳与樊城驰援江夏。
而淮右这边,扬州刺史王凌再度收到了封请降信.......
作信请降之人竟还是江东功臣徐盛之子,徐楷!
信中声称自他父过世后,身为琅琊人的他备受江东世家豪族排挤,又见孙权素来薄待非吴地籍贯功臣子嗣,诸如周瑜、甘宁等人子嗣皆被流放,故心常怀不安,唯恐他日自身亦会被奸佞以事构陷步入后尘。便有心效仿韩当之子韩综弃暗投明,将本部士卒来投,但求王凌能遣兵来接应。
司马懿看至此时,当即嗤之以鼻。
先有周鲂、后有孙布,如今竟又来个徐楷,彼孙权真对诈降食髓知味了?
自然,王凌此番没有再中计。
且是很难得的不顾先前与满宠交恶,一并计议。
满宠此番连回信虚与委蛇都不屑为之了。
径直督令各部严加防守,坐等孙权大军来犯,且还将持徐盛降书来投之人枭首、悬于合肥城池上,以示对江东设谋如出一辙的鄙夷。
其后之事便果如其然了。
孙权亲自督军六万有余,号称十万大军入巢湖往合肥新城而来,但见满宠与王凌坚壁清野,便一直未下船上陆来攻。
至于吴广陵太守孙韶与副将张承,则是督军约莫八千进扰淮水流域。
军报至此,便是全部。
而曹叡亲笔书信,乃是以先前司马懿督战荆州,问策是否要增兵荆襄。缘由是朝中公卿诸如蒋济、孙资等人认为,需预防逆蜀与贼吴并力来袭荆州。
如此理由,看似有些匪夷所思。
孙吴明明是大军出淮右,荆襄不过是万余兵力进扰策应罢了,焉能本末倒置不议驰援寿春,反而问及是否增兵荆襄呢?而且逆蜀穷兵黩武了数年,如今刚刚全据了凉州,正是急需修生养息、恢复民生的时候,如何会兴兵与贼吴并力来袭呢?
但司马懿觉得十分合理。
无他,逆蜀若是兵出,如能将屯在关中的大军吸引入荆襄,化解魏国即将对河西开启的攻势,便是“围魏救赵”功成了。同样不可免与战事,逆魏为何不将战场从河西转移至荆襄,好让治下民生不受打扰呢?
再者,贼吴逆汉水而上攻襄阳与樊城,而逆蜀从汉中郡兵出攻上庸郡,两路并进,以如今魏国屯守在荆襄的兵力,还真无法从容应对。
或是说,以汉中郡与东三郡的地形来看,逆蜀若是顺着沔水穿行黄金峡兵出,乃是犯了“进易退难”的兵家大忌,相当于孤注一掷。
不胜,即大败!
但司马懿以为不然。
他至今仍旧对昔日讨孟达时,州泰部竟全军覆没之事百思弗解!
事实上,随着近些年汉魏双方战事频频,他也知道了州泰如今效力于逆蜀之事。
且来关中都督雍凉兵事后,他还亲自做了封书信令人送去蜀军戍围内,请其等代为转与州泰。
州泰是回信了的。
但只是一味的声称有负他的器重之恩、来世必然结草衔环以报云云。
对于昔日之战的经过,如何被俘虏、为何叛魏降蜀等等只言片语都不提及。
亦令司马懿从中品咂出一二蹊跷来。
若非涉及军中机密,以当世理法,州泰应是详细作言以全旧日情分的。彼蜀相诸葛亮并非气量狭隘之人,断然不会以此责之。
或许,逆蜀纵使兵出东三郡,亦有周全之策全身而归罢。
以如此断言,司马懿暂且将追思揭过,继续逐一细细看读,从雒阳一并传来关乎江东今岁零零散散的举动。
譬如江东各地叛乱大致讨平。
如镇守在武昌的陆逊,夏初四月时还曾归去建业呆了半月有余。
而待看到逆蜀曾以郑璞出使江东时,他眼眸不由微凝。
虽说他不管都督荆襄还是雍凉,都不曾与郑璞有过交集,但如今“疤璞”之谓在魏国堪称人尽皆知了。
且在他归雒阳受命督雍凉时,还特地去看望过已药石罔效的曹真。
那时,曹真神智尚且清醒,他以即将都督雍凉兵事问计求教时,曹真并无多言。
曰:
“仲达有机鉴先识、经达权变之能,乃当世翘楚也!我焉复有言以教?但以一言相告,逆蜀之疤璞,乃我魏之大患也!仲达切不可轻之。”
我魏之大患?
如昔日楚剑利而秦昭惧、孟明用而晋人忧乎?
对于曹真的临终之言与忌惮之深,亦令司马懿慎重莫名。
来督领雍凉后,便将关乎郑璞的情报细细研读了一番,亦对郑璞的用谋狠戾颇为感怀,暗中作了断言:“此子若不除,我魏国弗能安也!”
现今看到孙吴兵出前郑璞曾出使江东,不由也泛起了思绪:莫非,逆蜀与贼吴当真有意共举兵荆襄乎?
盛夏酷热,此地又不如雒阳般有储冰去暑气,故而兀自在案几前捋胡沉吟的司马懿,不一会儿便大汗淋漓。随手捞起一侧的杯盏而饮,却是发现连清水都被暑气给温热了。
无由来的,心中一阵烦躁来袭。
是否增兵荆襄以备不虞之时,他委实难回复雒阳曹叡。
若言增兵,便是令魏国军费加剧损耗。
征发两部南匈奴与拓跋部鲜卑往战河西,魏国不仅是以兵威胁迫,还示之以恩,赏赐了不少资财与资助了不少军械粮秣。
欲令其为前驱之兵,焉能不先予之。
且近些年魏国战损士卒颇多,戍卫雒阳的中军已然分出数千与夏侯儒往并州九原郡,其余的需要预备着驰援淮右,想要增兵荆襄便唯有从关中调兵。此亦是天子曹叡作书问策的缘由:若是将关中数部兵马调往荆襄后,“扰河西而进图陇右”之谋,尚能见效否?
司马懿的答案是不能!
盖因一旦从关中遣兵马入荆襄后,逆蜀便不会出兵了,亦可安然修生养息了。
先前曹真数次伐蜀,就证明了从关中出兵陇右抑或汉中郡,都要受限于地形而事半功倍,无有大军摧压之势,不足令逆蜀重兵布防。更莫说,如今号称十余万大军的关中,半数都是屯田卒与新募之兵,战力委实不能令逆蜀忌惮。
但司马懿也不敢声称无需增兵。
毕竟,事有万一呢?
荆襄战线关乎宛雒安危,孰人胆敢轻易断言!
唉.......
两线作战,虽有强大国力支撑,但终究难免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无奈。
悄然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将所有军报一一垒叠在案侧,取了一空白布绢铺展在案,细细研墨准备给天子曹叡回表。
他没有太久的思虑时间。
军情如火,雒阳中军已然整军待发、驰援淮右在即,再加上奏表往来于途的时间,令他不敢耽误以防久而生变。
是的,他终究还是建议增兵。
无他,在关中已然被各部将率腹诽畏战,若是再失策于荆襄,恐朝中衮衮诸公都会对他有微词。
还是稳妥一些罢。
不过,就当他研墨罢,执笔正欲书写时,门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何人胆敢擅闯军中都督重地!
且值守甲士竟不作阻拦?
本就心绪烦躁的司马懿,眼眸中上迅速浮现一缕愠色。
但待看清了来人时,眼神却又急促缓和了下来。
来人乃他的长子,司马师。
司马师虽年纪已经二十有余,年少扬名,一度与夏侯玄、何晏齐名,且多于名士往来。
故而,先前天子曹叡下诏责夏侯玄、诸葛诞等人尚浮华不修德行皆罢官时,他也受到了牵连,至今没有出仕。如今也在关中右扶风,乃是因为去岁末他妻子夏侯徽“被动病故”,故而游历各州郡散心,入长安时也顺势前来此地看望司马懿。
只见缓缓步入的他满脸笑容,手中有一以麻绳穿耳而提的坛子。
坛子湿漉漉的,似是在水中侵泡过了。
“师无扰了阿父吧?”
躬身一礼罢,司马师便笑吟吟的说道,“师见近日天气酷热难耐,而阿父军务繁琐,清晨时便令人将酒水浸在深井中,此时正好取来为阿父消暑。”
“甚好。”
轻轻颔首,司马懿眸中不吝流露出赞许之意,“子元有心了。”
他对这个长子一直都很满意。
不仅是孝行贴心,更因为司马师为人深有谋策、行事果决,未来或能出他之右。
故而,他搁笔于案,取水酒自饮怯暑气时,亦没有阻止司马师不经他允许便擅自翻开垒叠在案侧的军报。
长子嘛,将来必然要出仕以继承门楣的。
左右此屋内亦无有他人,且让他看看也无妨,权当是弥补此些年一直督军在外而缺席的身教言传了。
过了一小会儿。
冰凉的酒水过喉入腹,令司马懿觉得暑燥尽去、遍体舒畅,便再度执起笔给天子曹叡作奏表,且还分心带着考校的口吻问了句,“子元以为,为父如何谏言于天子邪?”
“回阿父,师以为不可调遣关中之兵。”
闻言,司马师不假思索而答。
“嗯?!”
此话语甫一落,司马懿执笔之手再度停顿。待侧头而顾,见司马师神情坦然、双眸灼灼,不由兴趣大增,索性再次搁笔于案,以肘支身侧来与他对坐,好整以暇的捋胡而道,“且说说,为何兵不出关中也?”
“诺。”
司马师恭敬应声,且还细心的为父斟了一盏酒后,方作言道,“以关中之兵增荆襄守御,其中利弊想必阿父已尽得之也,故而师不复赘言。师之所谓者,乃无需发一兵一卒与荆襄,彼逆蜀亦不敢出兵扰东三郡也!”
呃~~
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子竟有此能邪!
须臾间,司马懿眸中泛起异色点点,心中暗赞了句才催声道,“可速言之!”
“诺。”
再度朗声而应,司马师便将所思细细道出。
原来,他是建议司马懿上表雒阳庙堂时,以上下两策让天子曹叡自己去取舍。
下策不必说,乃是从关中调兵入荆襄。
而上策则是行瞒天过海之计。
以如今雒阳中军即将赶赴淮右战场为由,请天子曹叡将兵出雒阳后,分出一支约莫五千兵马大张旗鼓折道来荆襄,但行至荆州南阳郡叶县时便易服色,阴走昔日豫州贾逵所开辟的直道继续往淮右与天子会兵,共力战孙权的大军。
所易之服,乃用于装扮南阳郡太守征发鲁阳、叶县与舞阴三地的屯田客,令他们佯作雒阳中军继续西去进驻上庸郡,令逆蜀以为魏国对东三郡已然有了防备。
无需担忧此瞒天过海之谋,会被逆蜀抑或是贼吴看破。
大军所过之处,斥候遍布方圆十里。
蜀吴两国细作再怎么刺探,不能靠近跟前一睹军容,又如何能分辨出戎卒与屯田客的区别来?
大致说罢自身所谋,司马师取酒盏缓一缓口干舌燥,方再度昂然而道。
“阿父,师窃以为,逆蜀穷兵黩武连年征伐,国力已枯竭矣!且尝闻蜀相诸葛亮性情谨小慎微,不做劳师动众之事。彼若见我国有兵力入上庸,必不来攻也。再者,近关中长安常镇五千士卒,若荆襄事急,从长安走武关道入南阳郡不过旋踵而至。如若逆蜀执意兵出,阿父亦无须担忧宛雒惊扰也!”
“大善!”
听罢,司马懿拊掌而赞,还很难得流露出亲昵之态,伸手把司马师之臂,语气倍感欣慰而道,“我儿竟可也!”
因为司马懿对他的满意,还有一个父子心照不宣的缘由。
盖因上表奏对天子曹叡之问,不直接作断言,而是再度谏上取舍之策,乃是谋事者且先谋身耳——让天子与朝政诸公去决策,不管日后荆襄战线如何变化,便是无人会归罪于他了。
得子如此,焉能不令他心慰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