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声发问之人,乃是魏立义将军庞会。
擅于气站的他并没有留在金城郡,而是被魏平遣来督令柯吾部落族人,在汉军进军金城郡时骚扰后方粮道。抑或者说,是魏平考虑到金城郡已沦为孤城,便让他出来作掎角之势,安抚士卒的敢战之心。
而他之所以如此急切,乃是近期斥候探知,进发金城的汉军有关兴部。
他先尊庞德被关羽击败,不降而被诛。
是故,他想报仇。
哪怕如今关羽已亡故多年了,他也将仇恨延续了下来,要父债子偿。
或许,此便是魏平别遣他出来时,特地强调一切行动都需要听从杨阜的调度吧。
恐他被仇恨所蒙蔽理智,做出错误的调度来。
“我不敢断言。”
被打断思绪的杨阜,并没有计较庞会的鲁莽,昂头作答,“不过,不管彼疤璞伤重与否,我军都需出兵策应魏将军,庞将军与其拘泥于此,不若悉心与柯吾操练士卒。羌骑虽果于触突,然终究不谙军阵。”
呃........
安能不拘泥?
若被故大司马曹真称为魏之大患的疤璞重伤不能理事,那么彼逆蜀鹯阴城塞诸将,尚有何惧之!届时大战起,我督骑扰后岂不是可肆意纵横?
听罢,庞会心有愤愤。
但也不敢顶撞杨阜,略作思绪,便转移了话题,“使君明训示的是。今晨贾太守已令人将李家子请入府中,我过去一观,看可否问出逆蜀军力部署些许情报来。”
“庞将军自去。”
杨阜轻轻颔首,伸手虚引,神情依旧没有变化,
只是待庞会大步离去后的独处,他便垂头耷眼轻声长叹,让疲倦之色迅速爬满了脸庞。
倒不是对庞会有什么不满,亦并非是对时局的绝望。
而是无法坚守本心的自责。
早在官渡之战时,他就断言魏武曹操将是胜利者,是故劝说时任凉州牧的韦端站在曹操这边;马超被羌氐拥护取陇时,他觉得此乃叛乱,坚定与之抗争;就连后来曹操称王建国、汉室苗裔的刘备出兵夺汉中,他仍旧站在曹魏这边。
因为在他心中,天命在汉室还是魏国对凉州之人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能让已经饱受百余年羌乱摧残的西北士庶不再遭受战火。
然而,时至如今,已经垂垂老矣的他,发现为之奋争了一生的理想,竟迎来最可笑的结局。
魏国不仅引了鲜卑入塞,连匈奴都扶持了。
且还纵容了河西豪右的割据。
如此行为,即使是将汉军逼回了巴蜀又能如何?
生活在底层的黔首百姓,依然会迎来胡虏的烧杀虏掠,依旧会被豪右侵吞田亩以至无有立锥之地!
或许,远在雒阳庙堂的天子与衮衮诸公为天下计时,皆不曾惜小民吧。
反正边陲之地的凉州,他们早就想放弃了。
可悲哉,我竟参与其中,推波助澜!
唉,若先前庞子异与杨伯阳挂印弃职归隐时,我亦效仿之,便无有今日之悔了。
已经连续三次上表以年老乞骨骸皆被驳回的杨阜,思至此,倏然觉得铺展满案的军报或情报都变得无关紧要。
疤璞伤重与否,汉魏争雄胜负如何,与他而言,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故伤神邪?
兴趣索然的杨阜,将流连在案几上的目光收起,凭案起身,步履缓缓往署外而去。
盛夏的阳光异常炙热,虽不能温暖他的心扉,但却预兆着河西走廊的黎庶将迎来好长一段时日苛捐杂税的水深火热。
因为魏国看似将所有兵力蜷缩在金城郡而放弃的河西走廊,事实上还有一战之力。
其一,乃是纵容豪右割据催生的穷兵黩武。
在此些时日的备战中,除了敦煌、西海两郡郡兵意向不明外,酒泉、张掖与武威三郡太守都在厉兵秣马,整训各豪右及羌胡部落的私兵部曲。
酒泉郡不必说,官职从兖州刺史变为太守黄华,家眷宗族自从他第一次投降给苏则时便被徙往邺城了。
除了帅厉士庶死战外,他别无选择。
而张掖郡因为有山丹马场的存在,太守官职并没有转授于河西人。
乃是淮南人仓慈,自魏武曹操时便擢拔的僚佐,历经曹魏三世,定不会在临老时叛魏归汉自损名节。
至于武威太守,则是为曹魏征伐了一生的贾栩。
被曹真临终前举为河西督将的他,多年随征才换来家族在河西的卓然地位,安能毁于一旦!
此三郡太守依托个人威望及家族势力,可拉拢起近三万的联军。
甚至是更多。
毕竟地瘠苦寒的凉州,那些轻生死的黎庶经不起粮食与资财的诱惑。
此亦是黎庶将迎来生计难继的主要原因——数万兵马的招募、军械用度以及粮秣供给,会变成巧立名目的赋税最终落在黎庶身上。
且,他们不会多虑征赋税过重而导致黎庶群而叛之。
心怀野望者,“破家县令、灭门刺史”如是斯!
其次,则是新任雍凉都督司马懿的调度。
得知汉军将西进的军情后,不仅雒阳庙堂允了鲜卑拓跋部与匈奴左贤王部入河西,司马懿还遣了军使来。
声称魏平与贾栩若是能坚守至明岁春耕时城池不失,河西走廊便不会归逆蜀所有。
对!
在关中大举屯田的他,明岁将出兵!
不是要驱十余万大军与巴蜀鏖战的那种,而是别遣数部兵马,以骚扰的方式进入祖厉县,断掉汉军西伐的战线。
虽说,魏国关中主力尚未恢复士气,但如郭淮部、胡遵部、夏侯霸部以及从荆州随他而来牛金部,历经今岁休整后皆能一战。
此四部合兵约莫三万有余,足以令兵力不足的汉军无法全力攻伐河西了。
而对于凉州诸将而言,坚守九个月便会迎来弭兵、自身成为真正画地割据者,又如何不穷兵黩武死力而战?世袭罔替的权柄在望,小民之苦有何惜哉!
立在烈日下的杨阜,目光缓缓拂过街衢戍守的甲士、来往豪右的车马,行色匆匆的商贾以及衣裳褴褛的黎庶,慢慢的就觉得腰脊难堪岁月重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