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七月后,天气逐渐转凉。
被渭水贯穿而过的关中三辅,却依旧热火朝天。
倒不是黎庶们对即将迎来的丰收季节而热情高涨,而是所有的官道上,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相望于道、运送粮秣辎重的农夫不绝于途。
汉魏的大战,徐徐展开。
令人颇为意外的,乃大战的启幕者,竟是坐镇荆州南阳宛城的司马懿。
他刚刚被魏天子曹叡授予大将军之职,且加领大都督、假黄钺。其中后面两项加封,就是为了让他倾力配合,已然升迁为大司马的曹真进攻巴蜀。
不过,升迁并非他率先进军的缘由。
自从孙权迁都建业、带走许多兵马后,他所督领的荆豫二州便压力骤减。
且他先前造了许多舟船,从襄阳进军魏兴郡进攻汉中郡,皆可以依托水力而运送。如果东吴出兵来袭荆北,有江夏太守文聘扼守拖延时间,他领军顺着汉水(沔水)返回襄阳,也可在东吴围城之前回防。
算是进退有据,无需担忧太多。
再者,东三郡入汉中郡的黄金峡属于上游,水位一直都不算高。
入秋后的七八月时期,沔水入东三郡的水位尚且可行船。
一旦兵出的时间拖延到冬十月,进入沔水的枯水期,那他所领的兵马苦于道难,对汉中郡的攻势将事倍功半矣!
既是时不我待,亦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是故,他在秋七月之初,便亲自领了两万大军及携带粮秣辎重无数,进入魏兴郡的郡治西城。待曹真别遣的万余人走子午谷与他合兵后,便浩浩荡荡的水陆并进往黄金峡而来。
先前的别部,已然与汉军爆发了许多次小规模的战争。
各有胜负,也各有所得。
对于司马懿而言,乃是麾下之军步步挺进,慢慢逼入汉中。
而于黄金戍围督霍弋而言,则是用此些小冲突,为破坏道路等争取了时间。
坐镇在成固县的前将军赵云,让扬武将军邓芝与后参军刘敏分别扼守傥骆道的两个出口后,便亲自领军赶来了龙亭山,与黄金戍围对望落下营寨而守。
自然,先前魏延与郑璞进军东三郡时,丞相别遣关兴督王平与句扶走的巴郡步道,赵云也再度遣人去探视。
传来的消息,很可惜。
司马懿虽不知道步道的存在,却吸取了前番州泰莫名其妙全军覆没的教训。
进军之时,从西城至黄金峡谷,沿途皆设有警戒兵马日夜巡视着。
让汉军不得不放弃,再此袭后的可能。
因为袭后的乃是得不偿失。
于司马懿已然有防备的情况下,汉军哪怕走巴郡步道奇袭得手,也无法焚毁逆魏的粮秣辎重,进而逼迫他们退兵。
然而,司马懿被袭后,必然会发现步道的存在!
亦然会循着步道进军袭击巴郡!
将巴蜀的防线再度撕开一个缺口,让处于兵力弱势的大汉陷入捉襟见肘。
甚至,日后都会频频走此道扰巴郡。
如此巨大的隐患,无需丞相诸葛亮嘱言,赵云也会做出正确的取舍。
更莫说,这位须发皆白的沙场老将,因为见到大汉复兴有望而正壮志踌躇,豪情大发的誓让来犯的逆魏大军铩羽而归。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比起守境安民,这血肉横飞的沙场,更能焕发他的雄心斗志。
虽他与霍弋合兵不过一万有余,但面对司马懿领三万有余的大军来犯,他依旧精神抖擞、心有期待:此番之战,便是我让人他日无有“尚能饭否”言辞之时!
此倒不是他狂妄。
而是黄金峡的水流湍急、险滩礁石多。
司马懿逆流进军,本就吃力,再加上峡谷逼仄无法将兵力优势铺展开来,赵云还真可声称不让来敌得过一兵一卒!
是故,他也遣了受他所督的后将军袁綝,前往褒斜谷襄助骠骑将军李严。
非是觉得李严不济事。
能被先帝刘备留在江州督永安、守御国门抗东吴的李严,素有知兵之名。
然而,他本部仅有万余人。
逆魏大司马曹真,却是亲自领着五万大军走褒斜谷而来!
双方的兵力太悬殊了。
且在此褒斜谷中,大汉的地利优势并不明显。
褒斜谷最险要的路段,当属秦岭北麓的斜谷。此道一直被逆魏所占,曹真不费吹灰之力之力便安然走过。
再者,曹真的粮秣辎重转运,也大为缓解。
蜀道难,秦岭谷道亦然很难。
不管是汉魏双方谁进攻,都会受制于粮秣的转运。
之前的魏武曹操,两度进攻汉中郡,便是如此。
如进攻割据汉中郡的张鲁时,乃是走陈仓道。哪怕是得到了夏侯渊攻武都氐人、搜刮的粮秣后,亦一度生出因粮秣不济而退兵之念。
尚有走褒斜谷前来,与先帝刘备对峙定军山,最终也因为粮秣补给而主动退兵而去。
但如今的曹真,准备得很充分。
他在大汉所占箕谷(褒水谷)上方的小片平坦谷地(今太白县一带),囤积了大量的粮秣及辎重,足以保障大军无有断粮之忧。
是故,连丞相诸葛亮得闻曹真进入褒斜谷后,都别遣了吴懿部赶来汉中郡听命于李严,共同抵御。
至于陈仓道,逆魏别遣了八千余兵马前来。
武都太守张翼倚仗着大散关而守,毫无压力可言。
就连驻守在联云栈道的姜维,承受的压力都比他大一些。
因为曹真进攻箕谷时,还别遣了兵马走联云栈道,看有无可能斜插入武都大散关的后方,前后夹击。
陇西郡的战事,则是要平淡得多。
马岱领西凉铁骑走积石峡威逼西平郡之南,西海(青海)的烧当羌王芒中进军龙焉城、木乘谷威逼西平郡之西,二人隐隐形成夹击之势。
然而守备西平郡的魏将军郝昭,以请来商议战事之由,径自将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首领皆“盛情礼遇”留在了破羌县。消弭了郡内的隐患后,便勒令各县坚壁清野,分兵扼守各险隘之地,坐等马岱与羌王芒中来袭。
意图很明显。
汉军如若胆敢深入湟水河谷,他便可以遣兵去堵死积石峡与龙焉城,来个瓮中捉鳖。
对此,兵力不多的马岱,不会出兵太多的羌王芒中都驻足不前,仅是在外围骚扰一番。
亦让河首之地陷入僵持中。
大夏县及狄道一带,形势正好反了过来。
陇西太守游楚领郡兵安抚士庶,守备狄道城池;高翔则是分出两部兵马,分别驻守在洮水与大夏河之畔。
亦不阻止魏军进入。
仅是就这么孤悬着落营,等着魏军的取舍。
魏军如若来攻城拔寨,那便是占尽地利的坚守,让后方的各县不会招战火。
但魏军弃而不理,径自进军大夏县及狄道,那么此二部兵马将断掉魏军的粮道,让他们沦为无根之木。
自然,高翔胆敢如此作为,乃是魏国来袭陇西的并兵马不多。
督战金城与西平二郡兵事的郭淮,别遣了些兵马去西平郡助将军郝昭扼守,自身督四望峡守将贾栩来袭,兵力不足两万。又因先前将军王双的全军覆没,让魏军士卒对进军陇西士气委实不高,郭淮便采取了稳打稳扎的战术。
步步推进,亦然步步设防。
如此一来,双方皆谨慎行事、坐等战机出现,竟一直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事。
不过,陇西、金城与西平三地的战事,本就是策应战局的。
能相互牵制住,就是战略意图皆达到了。
驻守在汉阳郡平襄城的左将军魏延,近日憋了一肚子气。
他本部兵马有万余人,且兼领着已然扩张至三千骑的骑督赵广,如此多的兵力仅是扼守,且又有陈式部及郑璞部护住右翼,于情于理皆可号称无惧任何来敌。
只不过,世事本就犹如那白云苍狗般变化多端,令人措手不及。
凉州河西四郡,素来以地瘠着称。
魏国在那边的驻军,哪怕是屯田自给,都无法养活太多军士。
是故,来袭汉阳郡的都督征蜀护军夏侯儒,携带的步骑约莫两万余人,分别从武威郡与金城郡进军。
此数目,与魏大司马曹真昔日的预计十分契合。
大汉亦然也心中有数。
但变数,却是在凉州刺史徐邈身上。
他任职刺史不过短短数年,却以武威、酒泉的盐池收羌胡之谷;又广开水田,募贫民佃之,让各郡士庶家中丰足,官府仓库盈溢。
且又断事公允,立学明训、进善黜恶,深得羌胡部落之心。
魏国庙堂上,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皆以早就让出的丝路利益为由,让徐邈试着征发一些羌胡部落协助夏侯儒进军。
本以为能有三五千骑响应,便是万幸了。
结果,徐邈振臂一挥,那些平时受他仁义恩惠的羌胡部落纷纷响应,竟有四万多骑募征而来。
虽说此些羌胡骑卒,乃多个部落拼凑而成,战力不能与戍卒比拟。
然而如此多骑,亦不容忽视。
丞相诸葛亮得闻后,便遣了吴班部北上与魏延一起扼守。
连陈式部都出了城池,沿着各个山道及河谷落下营寨。
弃了城池之固而出,乃无奈之举。
魏国拥有了数万羌胡骑卒后,便可以步卒牵制汉军驻守的戍围,再以骑卒的强大机动力,无惧埋伏的杀入汉阳郡腹地。
想却敌于外,唯有将所有道路皆堵死!
这便是魏延窝火的缘由。
用兵素来刚猛的他,本还想着出城与魏军野战,搏个大败逆魏、斩首上千级的战功彪炳呢!
结果,敌我悬殊之下,他也只好扼守城池。
且是满心愤愤的看着,逆魏在城外耀武扬威、肆意辱骂与挑衅。
萧关道出口那段的郑璞部,则是十分闲暇。
自丞相让杨仪分拨来两千只羊后,他一边抓紧时间进行心中所谋;一边让杨霁领着骑兵日夜警惕着,且以石木塞道架起了元戎弩,遏制逆魏出关的时间。
然而,似是白费了功夫。
魏国萧关守将魏平,无有出兵之意。
犹如不知道汉魏双方战事,已然如火如荼了一般。
也许,是魏大司马曹真勒令他不得出关,或是觉得尚未到出关之时吧!
天水郡,无有战事。
大汉早就在关陇道修筑了关隘,与逆魏的番须口彼此对望。
丞相让关兴领军去守备,以及别遣绍武中郎将胡济去扼守渭水河谷后,魏国似乎就绝了进攻此二道路之心,一直未有兵马来袭。
只不过,如今的大汉的劣势,已然隐隐初见端倪。
分拨支援各地驻军后,坐镇冀县居中调度的丞相身边,仅仅剩下了孟琰的虎步军。
大汉地小民少,而兵寡!
哪怕是倾尽举国之兵,前来守备,亦不免陷入无有机动兵力的困局!
如此缘由,便是魏国庙堂胆敢定下出兵决策的底气所在。
魏大司马曹真得知凉州河西四郡响应刺史徐邈所召,有数万羌胡随夏侯儒而征后,大喜过望。
此变故,让他先前所谋,平添了许多成事的可能。
他对大汉的兵力多寡,也是心中有数的。
最初,他尚且以为,哪怕他亲自领军走褒斜谷攻打汉中郡,也需要不断的增兵,才能让大汉确信魏国主攻之地乃是汉中;方能将大汉丞相诸葛亮身边的机动兵力悉数调离,陷入一旦有变故便无有回旋余地的局面。
却是不想,徐邈一人的威信,便让他事半功倍了。
当即,亦不再迟疑。
遣人传令东三郡、凉州与陇西一带的各部督将,让他们不计死伤进攻后;他又将夏侯霸的万余人以及关中最后的两万大军,皆调来了褒斜谷。
死力攻之!
他要让巴蜀以为,魏国所有兵力都已然投入了战事中。
要逼迫大汉丞相诸葛亮,不得不亲自率领着最后的机动兵力虎步军,前来汉中郡。
进而为安定郡的驻军创造机会!
然也,曹真动用了十余万大军,皆是“守正”!
而安定郡的驻军,才是“出奇”!
因为安定郡明面上仅有魏平与戴凌二部,合计一万五千士卒。事实上,这一万五千士卒都是精挑细选的精锐。
其中五千士卒,乃是全身甲胄的虎贲!
尚且有鲜卑乞伏部承诺出兵的六千骑,以及魏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的五千余骑!